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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暑假生活
陈家麦

1

小汽船到城里快晌午了。

从黄包车下来,我身后是水库一样大的广场。风不时吹拂着裙子,好像要把我吹走。可妈妈却拉着我往窄窄的弄堂走,那地方房子跟房子挤在一起,像火柴棍似的。

一踏进弄堂口,从里面传来一股股热气,像刚揭开的蒸笼盖子。

一个个大姐姐站在门口,花枝招展,挤头探脑的。该不是迎接我吧?

校里到了过年前,县长难得一次来慰问。张老师让班里同学换上新一点的衣裳,站到校门口夹道欢迎。等县长从小汽车里下来,我拍痛了小手还在拍。

我本想一人慢悠悠地走,是想听到大姐姐们给我来个爆豆般的掌声。可我抽脱不开妈妈的手,再说她们也没有给我一星点儿的掌声。

日头贼亮贼亮的,架在楼顶中间哩。阳光照得底下的人儿,连血管都看得见呢,可我路过的每间屋里都亮着灯,冲出一抹血红的光。现在是大白天又不是夜里,换作外婆定会骂她们是败家子。妈妈让我别东问西问的,小孩子别管大人家的事。可张老师说过,写记叙文要多观察生活,这样,写出来的作文才会生动呀。我对妈妈说了。

“总之你乖一点,没错,这里不比乡下,你乖了,妈妈更疼你。”

我不吱声了。大人的话有时听起来让我们摸不着脑壳。我故意蹲下身来,妈妈停了,还是一把拉我走了。

小姨也站在门口张望,腰杆像在岸边摆动的柳枝。她的眼神跟这儿的大姐姐差不多,发出幽幽的光,像春天外婆家的母猫在叫春。该不是母猫准备生一窝小猫咪吧?

我甩不开步子了,像被老牛拖了一只大石磨。

从里弄闪出一位胖伯伯,戴了大墨镜,他倒像个贵宾,她们忙跟他打招呼,连小姨也装作没看见我。难道进了城的她就不理我了?

这位腆着小肚子里面似乎全是油水的胖伯伯,腋下夹了一只黑包,头像拔郎鼓一样转。我们村里有时来了穿戴还算整齐可神情又怪怪的大哥哥,装不不认路的样子,跟模样俊俊的姑姑们东拉西扯的。该不是他也是一路货色吧?他头发油亮亮的,苍蝇立了都怕给折了腰,每过一家店门口,有位大姐姐无比热情地朝他招呼:“进来呀,进来呀……”

他是她们的亲伯伯哪?

为啥她们都不招呼我呢?小姨也真是的!

胖伯伯到了小姨那儿才停了,像蜜蜂拍着翅儿落在花蕊上。他嗅着小姨身上的味儿,小姨咯咯地笑,难道笑里有花粉?胖伯伯嗅了还不够,把一只手伸到小姨粽子一样鼓起的胸头上,给她一只手拍开了,跟挠痒痒似的。小姨还在笑,等到我快近了她身,才把笑霍地收了,朝我嗨地一声:“佳媚!”

小姨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我还以为她变成了电影里的外国人。她只跟我做了个摘桃子够不到桃子的手势,马上把胖伯伯拉进屋里了,像把养大的一头肥猪从栏里攥到板车上。

“到了。”妈妈说。

我看了看门头上挂的招牌,写着“姐妹发廊”大红字,底下是一行“温馨的感受”小黄字。

才眨眼工夫,胖伯伯和小姨就不见了。

妈妈说:“别找了,在楼上呢!”

我才喊了声小姨,就让妈妈的手给堵了。

楼下不是明明摆着做头发的用具吗?难道这位胖伯伯非得要上楼,才能做头发?

2

我有个令人骄傲的妈妈。她不仅打扮得洋气,还每月寄零用钱让我花,给我捎来好多好多吃的穿的玩的,同学们可眼红了。张老师说,你妈妈把你打扮得不比城里人差。我没去过城里,不知道那里的小朋友会是咋样?反正同学们都挺羡慕我的,说我在城里有个会挣钱会让女儿花的妈妈。

妈妈和小姨都很忙,一年难得一次回家,自从进城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要不,也是两人轮着回。

今年清明节,小姨回来了。是外婆早早托船老大捎的信。要给外公上坟哩。

小姨一回来,就朝我手里塞了两包酸话梅,又把另一袋东西扔给我,说这是你妈妈给的。她边说话边打呵欠,说累坏了,小汽船里吵死人了。她进了里屋倒头便睡,直到外婆喊她吃午饭。喊了她半天,她才起来,叽叽咕咕的,说外婆没让她睡个安稳觉。

小姨给外公烧纸钱。要不是我大喊一声,她的露背裙准给烧出几个洞眼来。小姨又打起了瞌睡,身上咋会有那么多的瞌睡虫呢?

她说,都是让赶早船害的,本来这种时候,我睡得比猪还要死。

别老说死的死的!外婆说,你穿得那么花俏那么薄透,像不是来给你爹上坟,倒像去乡里赶集似的。

外婆奠了第三遍酒,小姨才接了她递来的三柱香,给外公拜了拜,像匆匆做了一道填空题。接着,她就闲不住了,一会儿掏出小圆镜照,一会儿拿出小粉饼往脸上扑粉,一会儿弄弄胸前银色小手机。她老说这个穷山沟,还没通公路,还收不到手机信号,还收不到短信,手机都成了聋子的耳朵了,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看来她在城里呆久了,就忘本了(“忘本”一词是我跟外婆学的)。

小姨在岭头上转来转去,风不时吹得她裙子波涛滚滚的。小姨跳起了舞,没我们女同学在元旦文艺会演时舞得好。我跳了个新疆舞,她的“抽筋舞”要跟我斗。山岗下,层层梯田,弯弯曲曲。冬生阿叔的双脚陷在泥田里,他没心思耙了,把眼珠子往上翘,喉头像只金黄色的乒乓球在滚上滚下,朝上喊话:这不是张家的小丫头,爱玉吗,咋变得认不出来了?啥时招上门女婿,别忘了招呼我……

小姨朝他吐了吐舌头:招你个鬼头!

丫头,当心坟堆里的男鬼都钻出……外婆像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管,啪地,她给自己掌嘴:罪过罪过!

第二天,日头爬上了对面的牛背岭。小姨开门出来,眼皮肿肿的,说昨晚的她身子跟烙烧饼似的,到了天亮才迷糊了,回到家,像电影明星从中国刚飞到了美国——倒不回时差了。这话倒挺新鲜的!难道城里人都是到了天亮后才睡觉的?

吃过饭,小姨慌慌张张背上皮兜兜(我也有只小皮兜,是妈妈给的。刚背时,同学们问七问八的,说没见过这玩意儿),朝岭脚一路小跑。外婆追了出来,让小姨多呆一会儿。小姨跑着跑着,花裙子被风掀了起来,像降落伞,短得只有六寸布的花裤头,中间系了一根小带子,像一根鞋带,真是羞死人了!

山谷里响起了外婆的回音:死丫头,跟大丫头一样,家里的板凳屁股还没坐热也没跟娘说句体己话就疯回了……

小姨忽地转到对面的山岗上了,又忽地从一块悬着的大岩石后冒了头出来。她不时转身朝我俩挥挥手,双手递到嘴边咂了下又像天线似的伸到空中,那派头太像港星了(有次,张老师带我们到乡大会堂看一部香港片,班上的“大土豆”说那叫“飞吻”)。小姨的身影在弯弯的山道上越来越小了。

我的小姨似乎刚刚完成了一道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

3

发廊里,理发用具看上去不新了,像许久没用。吹风机、剪刀、梳子搁在台板上,沾了灰,壁上的大镜子有一抹黄浊的水渍。我还以为自己来到旧杂货店里哩。

一看到电视机,我抢着调频板摁频道,城里的电视频道比我们老家多多了。妈妈给我一堆雪饼、乡巴佬卤蛋之类的,让我先填填肚子,她就到在小灶间洗菜。

我想上楼梯时,妈妈捏了颗芹菜追出来,边摘叶子边喊住了我,说楼上的客人会不高兴的。我是想见见爱玉小姨,看她在楼上咋给客人做头发。我就小姨小姨地喊开了,可她答应着却老不下楼来。小姨在楼上喊,再过一会儿,乖。楼上的小姨跟那胖伯伯不时地笑,又催着他,似乎胖伯伯是磨磨蹭蹭的老牛。乡里剃头老伯给乡亲们理发时,要洗眼掏耳屎,弄个半天,从不催客人。小姨为啥要催客人呢?

大约过了一节课的工夫,胖伯伯从楼梯下来了。他下楼时,步子有点轻飘飘的,像农忙刚从地里干完了粗重活。他抽着烟,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烟回到了他的蒜鼻头上。胖伯伯的脸是笑着的,却把嘴角抿着,看他的样子除了嘴巴,脸上全是笑。难道楼上小姨的工作会给客人造出笑来?

这回妈妈没拦我了,我扑上正在下楼梯的小姨,本以为她会一下子抱了我,可小姨说她手脏,匆匆下了楼,双手在水笼头下涂满了香皂沫,接着是胖伯伯凑来洗手。两人洗着洗着,他的手跟她的手摩了下,被小姨的手啪地一下拍开了。这回,胖伯伯嘴角上的笑全打开了。

妈妈从灶间出来,跟胖伯伯很熟似的打招呼。他走过来,用湿乎乎的手拧了下我,我顿时感到自己的脸被掐出水来一样,我躲开了。胖伯伯说:“躲什么?小嫩瓜,瓜儿快熟了。”

这下,妈妈气呼呼了起来,挡在我前面,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朝他噼哩啪啦骂了一通:“老光棍,老油条,老流氓,休想动我女儿一根汗毛……”胖伯伯笑嘻嘻的,脸皮厚得就是拿外婆纳鞋底的锥子也扎不出一滴血来。

他说我跟我妈妈一样漂亮,也是个美人胚。

“这么说倒还差不多!”我乐了。

胖伯伯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伍拾圆钞票。嚯,理个发要五十元呐,妈妈开发廊倒挺会弄钱的,我们乡街上新开出一间“香港理发店”,连剪带吹才收三元五毛钱呢!

妈妈推了下,收了,说,一起吃午饭吧?胖队。

胖伯伯“不”了,临出门时,不让妈妈来送,说,让人见了不好。妈妈站在门里向他招手。刚才听妈妈喊他是胖队,胖队是啥样的官呢?咋不让人送呢?记得校长每回送县长时,都要亲自送他到小轿车上,跟梁山伯送祝英台一样,然后校长跟县长一起来的人一一握手,连司机都没漏掉。

小姨在灶间帮忙弄菜。我边看电视边吃卤蛋,还支起了两只耳朵。

吱吱吱的冲水声。妈妈说:“咋弄了半天?”

小姨说:“用了好多油,胖子昨晚喝多了,到现在嘴里还有馊味儿,跟泔水一样,臭死人了。他又心急,弄了好半天,才出来。”

妈妈说:“怕是他岁数大了,不顶事了?”

小姨说:“这该是你——我亲爱的爱凤姐姐心头最有数哇。”

“死丫头,没正经的,嘘,佳媚!”

……妈妈和阿姨低了声说话。她俩刚才的一番话,在我听来像大山给罩在云雾里。

常言道:隔行如隔山。

怕是这理呗!

4

天越来越热了。

我们学校在半山腰上,一条亮亮的小溪在山脚下绕来绕去,跑得哈哈地喘着气。

再过半个月,大考一结束,要放假了,我可以进城跟妈妈痛痛快快地玩了。城里啥样,我也没见过。这次,我要趁着暑假在城里玩个爽,回来时再跟同学们吹吹新鲜事儿,保准又把他们震得一愣一愣的。嗨,多美呀!我还要写好多好多的作文呢,张老师老夸我作文写得好。

上星期五。妈妈又打电话给张老师。校里只有校长那儿一架电话。妈妈给校长送过两条烟后,校长对我不再凶了。他嗓门大,张老师一手肥皂泡泡,从走廊跑了来,一会儿过来喊我听电话。前些天,我跟妈妈说,这个暑假如果再不让我进城,我就不读书了。我说到做到,从早读课开始,我就趴在桌上装瞌睡,也不做一道作业。张老师告诉妈妈后,这下可把妈妈急坏了,她连连跟我打电话,我就是不接。没想到这个办法还真灵。

后来我才接了。妈妈的声音在电话筒里抖。她说我不好好读书,最伤她的心了,算是她白辛苦了。

其实,我的另一只耳朵在听课呢!

还好,到了期终考,我又是全班第一名。张老师批了语文试卷早早向我透露。哇,我写的作文又得了满分,下一学期上镇中学没问题了!

这回,妈妈在电话筒里的声音抖得跟上回可不一样了,笑声像倒在竹筛上一粒粒滚圆滚圆的谷子。

张老师虽没我妈妈长得漂亮,脸上长了几颗芝麻似的雀斑,可她对我挺好的。白天她教我们语文,晚上我跟她睡在一头。张老师没我妈妈穿得洋气,她舍不得花钱。她身上的衣裳变来变去就这么一二身,花色素得像食堂里缺油的菜。听说,她是代课老师,工资少。有次,我问她这么省钱是不是备嫁妆啊?她飞红了脸,说我人小鬼大呐。

妈妈每月准时给她寄六百元的课外辅导费,外加上我的生活费。其实,她花不了那么多,余下的钱统统存到信用社里。闲时,她躺在床上看小红本里的数字。数字就像夜空中不时冒出来的小星星,调皮地眨着眼哩。张老师也是张家岙人,她的爷爷跟我的外婆是表亲,她把我当她亲女儿一样。算起来,她应该是我的大表姐才是,她比我小姨还小两岁哩!

晚上临睡前,我把自己的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想想明天就要进城了,我心里美美的。从木桶里捧出水到我胸前,水珠像滑滑梯的小朋友,逗着我胸前两个土豆似的小包包。好像两个小家伙每天都在长,怪难为情的!明天,我要穿上腰部吊个大绣球的花裙子,给妈妈一个惊喜。这是张老师特地赶到镇上替我选的。

啊哈,我的快乐暑假就要开始了!

5

跟西边广场后站在太阳底下一幢幢闪闪发亮的高楼大厦比,东边的居民楼像一队小矮人,灰不溜秋的,妈妈的发廊开在这,这地方叫竹场前新村。

说新村其实不新了,二层半高的楼,楼与楼挤着,每间店的墙面上给打了个大大的叉,还刷上了红漆字:拆!!!进来的路口立了杆水泥柱子,上头吊了一盏黄灯泡。阳台上有老爷爷挺着大肚子,赤膊露膀,摇着大蒲扇,像座弥勒佛。听说这儿是木材公司的老宿舍,现在住的大多是退休老人。

星星的外婆提着畚箕到小卖店外侧,把西瓜皮一古脑儿抛向垃圾筒,“轰”地,一群绿头苍蝇飞起来,又回到成堆的西瓜皮上。星星的外婆在咒垃圾桶,似乎它不应该安在小店旁。

妈妈的发廊在第二排底楼中间。这里的房子底层差不多租给了开发廊的,每天女人们守在门口,或坐着或站着,都打扮得鲜亮鲜亮的,像到了春天,山坡坡上长出一丛丛映山红。

星星跟我同岁。到吃晚饭时,她妈妈开了小汽车把她接走了。她妈妈真有气派!我在校里的那点优越感跟星星家比,简直是差十万八千里喽!唉 ,真是山外有山,一山比一山高咹!

我原先以为发廊里有好多服务员,起码有几个,她们全是替妈妈和小姨干活的。可只有妈妈和小姨呀。

难道妈妈小姨是既当老板又做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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