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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暑假生活
陈家麦

15

天放晴了,阳光又是火辣辣的,像被乌云憋坏了。

我和星星手牵着手,从广场玩了回来。又把橡皮筋一头架在电线柱上,另一头系在她外婆小店的铁皮棚上。我和星星欢快地跳着。我不用跳得那么急了,反正妈妈除了喊我吃饭,我爱玩多久就玩多久了。

妈妈来到星星的外婆开的小店里打酒醋,给我甩了包巴布豆。星星的外婆的脸忽地笑成了大麻花。

傍晚,星星的妈妈开车来接星星了。我把分作一半的巧克力递给星星,星星正把巧克力往自己嘴里送,被她妈妈过来一把把它扔到垃圾桶里,用软纸先擦自己的手再擦星星的嘴、手:“乱吃别人的东西,脏不脏!脏不脏!”

她一把抱走了星星,星星的双腿乱蹬,像踩不到水一样。啪地一声,车门给关了。星星撅着嘴的脸被玻璃窗慢慢地盖上了。从弄堂口急急过来一辆黄包车,坐着露肚脐的发廊姐姐,车夫狠按下刹手,小汽车发出尖尖的喇叭声。发廊姐姐缺理似的匆匆付了钱低着头往旁边的一间店里钻了。车窗口探出星星的妈妈一波一波似的烫发:“乡巴佬,没素质,找死啊!”

车夫像吓坏了的乌龟,缩着脖子,满头大汗夹在一角瑟瑟发抖。

第二天,星星见了我跟我挺认真地说:“我妈妈说你妈妈是做鸡的,吃了你们的东西会闹肚子痛身上会起痒痒的,一辈子都治不好。”

我装作不明白,像往常一样把身体靠向她:“什么鸡呀鸭呀?”

她往后退了退,朝我挥了挥手说:“别靠我,听妈妈讲,鸡就是让男人睡的,鸭就是让女人睡的,鸡的身上会烂得流脓流水,全是菌虫虫……”

我忍住,可眼泪却还是涌了出来。我扔下星星,跑回发廊,在门口大声地朝她喊:“我不跟你玩了,我的巧克力里有细菌!”

我带了重重的委屈,还是跟妈妈全说了。我说:“我从小跟你学的,饭前饭后都洗手的,妈妈。”

“乖,有骨气,妈妈从此不上她外婆那儿买东西了!”

16

来的客人都要问一声,说我是谁家的孩子。妈妈答了,是我女儿;小姨答了,是我外甥女。

有时,同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客人,妈妈小姨带他俩上楼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客人,我站在门口迎接他:“您好!”,“请进!”,“请坐!”我递上装纯净水的纸杯:“请喝茶!”客人问了,我说:“楼上的客人快了,请稍等片刻!”客人笑了,静下心来,翘着二郎腿,喝着水抽着烟,赞我是三星级的小小服务员嘛。我美滋滋的,就像张老师夸我新写的一篇好作文一样:“谢谢!”

做饭时,我替妈妈打下手,传酒递醋撒味精的,妈妈和小姨夸我是家里的小帮手;闲时,我给妈妈和小姨轮流敲背捶腿,她俩说我是小小按摩师呢!

饭前或饭后,胖伯伯从门口经过,瞅店里没客人时,他这才斜刺了进来。他好像能掐会算的,知道这一时段没客人。他上楼时,让我们不要放客人进来;只有小唐叔叔大摇大摆的,有时在楼下大大咧咧地催楼上的小姨把客人敲快点。

这两人各自带我上街玩过。我跟胖伯伯、小唐叔叔都熟了。妈妈叫我不要提起当中的任何一人,不让他俩互相知道对方的事儿。她俩老夸我越来越乖了,我心里头甜滋滋的,如大热天吃冰淇淋一样。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妈妈说天越热生意才会好。妈妈说得没错,客人一茬接一茬的,妈妈和小姨忙得连吃饭也狼吞虎咽的。有时,我做了蛋炒饭捧给她俩吃,等两人吃了后,我连忙收拾碗筷。小姨夸我说:“功劳有小主人的一半。”

夜里,胖伯伯来了。来前,他跟妈妈通过手机。他从后门开锁进来,妈妈为他配了钥匙。妈妈拉下前间的卷帘门。可有晚,小唐叔叔也要来过夜,小姨过来请示妈妈,被妈妈数落她不晓事。小唐叔叔走时好像老大不高兴,因为他的笑有点像用光牙膏还在挤一样,他狠狠地抓了小姨一把。

小姨咧着嘴,有些不高兴。意思是“只准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两人为这还半天不说话哩。我拿了零用钱绕了路去别家店买了包酸话梅,汗津津地跑回来。她接了话梅搂住我,小姨终有了笑脸,夸我比妈妈还懂得疼人,有其母必有其女。夸得妈妈立时笑了。妈妈和小姨开始话多了。

天热得连巷里的烂泥地都发硬了,冒着水汽。我看到妈妈和小姨站在门口时脸上全是汗,两人不时在补妆,妈妈补妆勤多了。妈妈对小姨说,比不得你年轻喽。我给妈妈忙递上毛巾。

暑假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大半。

九频道是县台,播放着创建卫生城市新闻。胖伯伯跟妈妈说,这几天省“创卫团”要下来,他让妈妈和小姨注意点。妈妈让他早“豁令子”。他还给妈妈写了张纸条,说这是他一位老战友的电话号码,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它。只呆了片刻,胖伯伯就匆匆走了,还不时回头。

妈妈收了纸条说,也许胖子说得没错,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一回鬼。妈妈领我上楼,从角落里找出一包东西,说包里的钱有一万元。吓了我一跳,这么多钱。她对我嘱咐了一遍遍,我记清了妈妈把这些东西放在床脚,上面压了几捆卫生纸。她一脸地严肃:“就是饿死也不能动它,出了事它会救妈妈小姨的。”

晚上,胖伯伯带了一组警察来查,事先已接到他的“豁令子”。我们三人已提前把该藏的东西都藏了,也无一个客人。胖伯伯跟带来的几位警察都唬着脸,楼上楼下巡了一遍,就去了隔壁家。走时,他朝妈妈使了使眼色,像是比较满意。

我们三人继续看电视剧。

来了个心急火燎似的老客人。妈妈和小姨都说自己生病了,今天休息。那老客人说:“奇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了,牛不吃草了,得了什么病?”

妈妈小姨齐声回道:“妇女病!”

两人互看一眼,笑了。

客人像看外星人一样,喔哟一声,说都立贞节牌坊了。他灰溜溜走了。

播完两集《雍正王朝》,已是十点了。胖伯伯换了便服从后门折了进来,说查过就风平浪静了,不会再查了,只等明天省里来人了,说他也忙乎了半天,换了班,晚上要住在这。他让妈妈把后门的锁上了保险。妈妈按他说的做了。她直夸胖伯伯,还真不错。

胖伯伯说:“别老是甜言蜜语的,来点实际点的吧——今晚让爱玉来犒劳犒劳我!”

妈妈责骂了一声:“原来你的回报是有条件的!”又说:“不行,说好了,只能碰爱玉一回的!”见胖伯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嘀咕道,这事要是让小唐知道了更不好办。

他上了火:“爱玉又不是小唐的专利产品。爱玉,你说是不?”

小姨有点面露难色,瞅着妈妈老半天。妈妈似乎半天才下了决心,把她扯了一边。好像是班主任给班长做思想工作。

小姨出来时像提上了力气,走到胖伯伯面前,伸出粉藕似的双手勾住他的大脖子。妈妈一旁说:“下不为例,看在你对咱姐妹俩忠心耿耿的,可不能贪得无厌哦。”

胖伯伯往妈妈身边挪近了身。妈妈说他不能整个儿躺下来,怕床吃不消。胖伯伯的身体摊在两张床中间,我被挤得像抻面条一样,我故意咳了下。

胖伯伯被妈妈推了推,他似乎不情愿地往小姨的床上靠了,但很快我听到像有人在水中扎猛子一样的响声。他跟妈妈和小姨的亲热,反正我已不是头一回见了。我像是听惯了车轮子的转动,反倒听力有些钝了。直到胖伯伯的说话声给我来了一激灵:“我……我死了老伴好些年了,没想到下半辈子还有这么大的福气,有了两个老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见没人理他了,胖伯伯一会儿起了呼噜。

刚睡了不久,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把我们都惊醒了。我看到胖伯伯比妈妈还要惊慌,他连说糟了,出事了,这种敲门声只有同行才会这么做。不想,有人踢开了后门,噔噔地冲上楼来,一脚蹬开小房间的门,几盏电筒射来,雪亮雪亮的。三人衣衫乱糟糟的,像小丑。

高个子警察说:“胖队,你晚节不保,日子过得倒比我们西城所的弟兄还快活,你这叫人老心不老。没办法,接到举报,是公务,只好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们把我叫到一边东问西问的,我都说不知道,我说我早早地睡了。

妈妈小姨胖伯伯被警车装了,外面围了很多人,说话声像老炖不烂的番薯粥。警笛呼啸而去。

现在,发廊里只留下我一人了,旁边的几位阿姨大姐姐过来,问七问八的,见我嘴巴像贴上沾了强力胶水的封条,她们这才像一群麻雀,散了。

我把卷闸门拉下。

半夜里,我害怕,拿起妈妈留下的手机给小唐叔叔打,传出服务台小姐说对方已关机;又给妈妈留下的字条上的人打手机,响了一串串长音,很快给关了。

我靠在床头迷糊着,等到天亮。记得妈妈说过,不准用她的手机给纸条上姓郑的伯伯打电话。

我拿着妈妈备的IC卡,到青年路广场一侧的公用电话亭,从一早打到广场上早锻炼的老人们陆续散了。对面楼顶的大钟敲了八下后,姓郑的伯伯终于接了电话。

“喂,我是胖伯伯的干孙女,我姓张,叫佳媚……”

我按约好的地点,来到了江滨公园边上的鸽子房,看到一辆后面挂了只轮胎的吉普车停在那儿。郑伯伯戴着墨镜,面朝江面,风抖动着他黑衬衣,竖了领子,我看不清他脸。他在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一行鸽子归来,咕噜噜地叫。

我记住了郑伯伯教我的话。回到发廊,找出纸包,包里的钱有新有旧,有壹佰圆的,有伍拾圆的。数了三遍后,我另外抽出两张伍拾圆作车钱。

叫上黄包车,来到城西派出所,大厅里立了块石头做的牌,牌上似乎刻了些字,作用大概跟学校墙上刷的标语差不多。我跟门岗的警察说:“请问叔叔,谁是李大维叔叔?”

他朝里一指。

我对闪了闪身的戴眼镜的李叔叔说:“我是姐妹发廊老板张爱凤的女儿。”

在窗口里的李叔叔问:“带钱了没有?”

我说:“不多不少,六千。”

缴了钱。妈妈和小姨就出来了。她俩的脸色又黄又白,关了一晚,像一下子掉光了血色。

我抱了妈妈又抱小姨,又蹦又跳的,仿佛隔了许多年才喜相逢。

李叔叔出来训道:“不准喧哗。”那位收了钱又训了我的李叔叔看着我笑了,他朝我轻刮了下鼻子,眨了眨眼,凑到我耳边轻声地说:“小朋友,这里是不能大声喧哗的。”接着,他又扳起了面孔,对妈妈小姨训道:“你们要守法经营!”

这时,大门口又来了一对被戴着手铐只穿睡衣的年纪像是父女一样的男女,被几个年轻的警察推搡着进来。

我叫了辆的士,对司机说到竹场前新村。车里放的音乐又激烈又响,司机听得不是很明白,给关低了音乐声。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咋开车的,就在青年路广场东边!”

司机回了一句:“小小年纪,资格蛮老口气挺大的!你们山里人说话的重鼻音总像得了重感冒!”

“我们山里人咋啦!”我又顶了一句:“我的口气比空气大!”这句话我是前些天跟爱玉阿姨学的,没想到现在活学活用上了。

我的胳膊被爱玉阿姨扯了下。她笑着赔不是:“对不起,师傅!她还是个小学生,哦,快升初中了。”

那司机启动车时嘴里还在叽叽咕咕的。

我坐在妈妈和小姨中间,三人都笑了。驾驶座旁的位置空着,车里打着空调,刚才我出的一身汗,像被车里冷气吸走了。窗外的街景在移动着。

我的双手分开捏着妈妈和小姨,两人的手被我捏出汗来。妈妈说:“佳媚的手好烫。”

小姨说:“是的,我也有感觉了。”

吃晚饭时,胖伯伯带来了一只剁好的卤鸭和一瓶白酒。他说:“我查了,八九不离十,是小唐一伙干的。”

妈妈说:“肯定是小唐想来过夜不成,盯了你的梢报的案。”

小姨说:“这人的良心让狗给吞了!”

妈妈说:“这事我也有错,可我怕的是他来了撞见了胖子。”

胖伯伯又喝了一大口酒:“好在你我都是孤男寡女,好在你俩姐妹都没供出我收了你们的钱付了你们的款,好在我的老战友帮了大忙,嘿,大不了背个处分,降一级,反正是快退休的人了,值得!”

胖伯伯老喝酒,他让小姨和妈妈别跟小唐说了,就装作不知道。反正你俩今后还要吃这档饭。

胖伯伯把瓶中的剩酒喝光了,站起来时身体摇摇晃晃的。他脸色紫涨,全是汗,手老揩着。小姨开玩笑说:“晚上就在这过夜吧,惊魂未定,爱凤需要你!”

胖伯伯走到门口,又折回身:“你以为老子不敢,等过了省里检查,老子准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哦呵呵……”

胖伯伯像戏台上的老生迈着台步走了。

妈妈还是给小姨打预防针:“别弄恼了小唐,这帮人会翻脸不认人的!”

每日里,我不时站门口“望风”。妈妈和小姨在楼上楼下地跑,老上卫生间,像喝多了水。妈妈和小姨说要争分夺秒,把损失夺回来。这里的店面拖不下去了,政府在弄堂里贴满了布告,房东也来催过,说国庆节前如果再不拆房,拆迁办要开来推土机把房子推平。

我更想在暑假结束前,让妈妈和小姨多赚钱。记得以前我在外婆那儿看过一本小人书叫《消息树》,听说是外公留下的。

我就是发廊里的一名小哨兵嘛!

17

醒来时,天一片发亮。

我发现裤头里粘乎乎的,连凉席上也有一滩血,像撒开了的桃花瓣。

我惊叫了起来:“妈妈,血!我裤头里的血!”

妈妈也跟着叫:“啊呀,佳媚这么小就来红了!”

小姨搂住我说:“不要怕,佳媚,现在的女孩子营养好,早熟,是女人都得过这关。嘻嘻,佳媚一眨眼工夫变成大姑娘了!”

18

立秋到了,我跟妈妈小姨在发廊里吃了只大西瓜。

又过三天。晚上,在东海渔村酒楼摆了一桌酒菜。胖伯伯和小唐叔叔来了,还有几位平时跟妈妈小姨玩得来的发廊姐姐,正好十二位,他们都给我带来了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可把我乐坏了。

我们都像没事发生过一样,我成了今晚最尊贵的小客人,他们跟我一一敬酒,我也拿着“光明”牛奶跟他们一一回敬,最后是小姨和妈妈。

都在热热闹闹地为我送行呢。

小唐叔叔先敬了胖队,说是跟他第一次喝酒。接着胖伯伯回敬,两人划拳,称兄道弟的,似乎要像《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那样。

第二天,阳光金黄。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向弄堂口,从广场吹来新鲜湿润的空气。小姨站在门口跟我老摇着手,两边发廊门口的大姐姐们也都站了出来,穿着花裙子,亲热地喊着我名儿,一路响着“拜拜”,她们用目光送我,暖暖的,比我刚来时气氛大不一样了。只差没人送鲜花放鞭炮。

我该坐小汽船回老家了。妈妈说,那边外婆和张老师在水库埠头接我。

黄包车从青年路广场经过,穿马甲的车夫摇着欢快的铃铛。

再见了,水洋城!

到了五洞桥边水埠头,妈妈把我抱到船上,给大胡子船老大塞了包烟。妈妈拎了买给校长、张老师、外婆的礼物,还有包里满满的全是我暑假里积下的东西,包括昨晚在酒楼他们送给我的,我要分点给要好的同学。

船老大接过妈妈递来的包,妈妈又央船老大放到船头舱里,给舱门挂上锁。

大胡子爷爷做着,他不时吐出一口口浓烟:“真比老太婆还要噜里噜嗦,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妈妈眼圈红红的,握着我手不放:“别忘了,你外婆记性差了,别忘了给张老师、新校长新老师的礼物。别忘了!来红前,要早早垫纸,要用安尔乐牌子,上供销社买,小店卖的纸不卫生,别忘了来这几天不要碰凉水!别忘了……”

妈妈的吩咐,像是没完没了。

我的眼泪漱漱地流了出来。

船老大手拿烟筒敲了敲门舵,烟灰随风飘到水面上。他跟我妈妈说:“这孩子通人性哩。”

汽笛一声声长鸣。我吻了快要从我怀里离去的妈妈,拿嘴在她耳边轻轻地摩着:“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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