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雏菊——二月开白花*
一
用过晚餐
闲聊一阵后,我们各就其位,
预备重新潜回幼年
的梦里:灵巧,十一二岁
懵懂得可惜。
那时我们家还有很多树
后来,书多了起来,我们渐渐长大,
越走越远,像一条
曲曲折折插到天边的小路——
尽量避开想念的担忧,以及抱怨。一个家庭
无际无涯。孩子们在另外的地方熟睡,
花瓣慢慢聚拢,堆积:一些面孔熟悉的
自我,大半辈子的男孩、女孩,反复回忆着
古老的童年,
银河之外,庞大的河道与车道
异度坐标中的亲人关系
“如果……”,该多甜——
但!
失眠如打翻残蜜:今夜,
银河突然面向人间开放,
众星纯粹、美丽、漠然,不容分说。
今夜开始,她将成为我真正的祖母。
二
谁的死者?
谁继续活下去,并且醒着?
这很困难,我知道。
雨和雪。泥泞,总是,难免,这人间。
没有亲人遮挡的雨和雪
是难以逾越的。
时间竟然解体。寒冷与寒冷:
心脏的冷,指尖的冷
这一刻的疼贯穿始终,像一块胎记。
银河笼罩人间:巨大,冰冷,无言。
许多人在赶路。黑暗揭穿道袍
声音已经失效,未来与过往失效
惟余此刻,此刻,此刻——
接下来,就该率真一跳。
此刻,太远了。有些人太远,
赶不回来;有些人借口太远
永远不回来了。
星星太远了,光线暗淡;
水龙头也那么远
呼吸机太远了,必须撤掉算了。
冻僵的柳树与杨树
发出沙哑的尖叫。那叫声
如低沉的喘息。大雪马不停蹄地赶路。
银河晶亮,逼仄;时间
暂时被抽空了。
教诲受难与隐忍的使徒
到哪里去了?大天使拖着
翅膀,重如万钧地
飞抵。
迟缓,钝。
铁锹击打地面,故乡咫尺
却不悲悯。
没有草色,没有回应大天使的
人间天使,没有直抵肺腑的
呼告;谈判搁置,毫无争议:
别拉扯,不要挽留,
一切顺利进行
飞溅的稻谷曾经靠近并且安慰
这濒临危险的肉体;
年轻,青翠,没有多少爱
至少也可以活得轻盈。但嫡传的脉搏
一旦失散,暗哑才是唯一的胜出者
而沉默之钟
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爱
剩余的人。
花朵即将超越寒冷,舌尖的蜂蜜
越过海洋的期限,用默然之盐
塑造一个更长久的人,作为死亡的遗产
2014-5-7
注1:2014年2月3日,旧历正月初四夜,我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进入弥留状态,是夜星河灿烂;后苏醒,于公历2月14日,旧历正月十五寿终,享年91岁,当时大雪初霁,天地一片银白。
注2*:“二月开白花”,出自张枣《何人斯》一诗。
悠 久
蕨,在无涯的远、无涯的行进当中
显现天真而又决绝
的个性:她的绿有时有点像褐色。
对,正像冷风里
安稳啃草的羊群
一件事不关己的斗篷,
明智,轻松,胸有成竹。
微妙的危机中
红豆,不畏艰苦地、单独地
裂开;蕨的种子
一万年没有张开的口。
风走在一旁,有时滂沱,有时又
不合时宜地
面露羞怯。这是什么意思?
谁是谁的种子?
呵,热泪,热泪,热泪——
每件悠久的事物
都有一位
更加悠久的母亲。
悠久并非时间的天赋
可能,更是你我的禀赋。
虽然有时悠久竟然轻盈地好像
一首口语诗。
无论下一秒如何,现在,
我决定盲从。
唯一困扰我的是
悠久中自由的不平静:它有时像风中的水面,
有时,又是风本身。
我看到雪……
从新的角度
认识雪。8000米高空之上
飞机掠过城市、大海、河流,
以及平原、山谷,穿过十几分钟的
急雨,进入斑痕累累的黄褐色高原
接着就看到雪,在远在天边的
群山上面,白发覆顶,披着积雨云的斗篷。
我想将那一刻的不安写出来,
我不知道在日常和有限
之外,上帝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
的发明。我斜着眼睛
揣度那雪,以期获得不同的经验:
我知道青眼与白眼间的阈值
将突破微妙的地理界限。
那一刻,我指出“雪”,“向西”,
“与普通的鱼群越来越远”之类的事实,
即与日渐失去的自我,开始了一场
新的角逐。我远离“我”
又撞见“我”——这正是日常的奇迹中
最令人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