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雕像相遇〉
我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和從蒼茫中仰起臉來
是同一回事。沒有人的時間
和沒有時間的人相遇時
目光交接，淚水流出
在銅製雕像的臉頰上淌成
兩條細細的河，青綠色的光閃爍
一隻翅膀寬闊的鳥從河中飛起
就像天和地凝聚成一塊黑影
飛落在歷史蒼白的臉上
原來是你，銅製雕像的淚水
在每日相遇的時刻，無言以對
你忘了自己的姓名，我也不知如何稱呼你
比起你週遭的樹群：蘇鐵、龍柏、苫提
我從遠處難開口來呼喚
蘇東坡？李白？杜甫？都不是
作為一種存在
你為什麼從歷史的名冊上將自己除名？
而留形象外貌在我眼前
看你臉上的唇角在動，有話就說吧
為什麼不說？空氣沉默
你的呼吸也是非常沉默
歷史的一口氣，你這麼無聲的吸進再吐出
你也忘了自己曾活在哪一個朝代
京城的落日和你相遇時就繞到你背後嗚咽
你不敢回頭，想像自己淪陷在黑夜裡
沒有熟悉的風景會來到眼前
因此，你的一生都在往新的時空前進
改朝換代就像過年一樣
而你不會改變的遺忘，繼續遺忘
看你額際汗珠滲出，想回憶就回憶吧
為什麼不回憶？作為一種存在
你豈能從腦中慢慢的死，宣布自己腦死？
作為一種存在啊
任何經過你頭上的飛行物
都可當作你的思想
可是，你為什麼會忘了自己的故鄉在哪裡
不知要給你哪一張車票或機票
送你回去，回去哪裡
回去，就會從這個時代消失
你的眼光透射著憂慮，拒絕了我
拒絕了前世人性的唾棄和今世人性的關懷
拒絕了故鄉的畫面在腦中形成
而你就讓自己變成一台壞掉的電視機
我伸手輕輕碰觸你身上的按鍵
沒有什麼畫面出現
在螢光幕上
這樣的你，唯一的目的是
堅持著一種存在
每日與你相遇的時刻，我無言以對
看見你老淚縱橫，我腳步沉重
我是你的朋友，你沒回應
我與你站立，也成一座雕像
讓你腦中的死，也在我腦中發生
我的呼吸比你更沉默
沒有人的時間
依舊和沒有時間的人相遇
我從蒼茫中仰起臉來
和從書本中抬起頭來是同一回事
只是，印在書本中的你
和立在蒼茫中的你
為什麼會不一樣？
〈和一本書的對抗〉
下班回家，在信箱中發現一本書
從台北寄來的，郵資三十四元
先把書放在桌上，我去沖洗身體
腦到脊椎，到腳底，塗抹香皂
紫丁香的味道，那些女人沒穿衣裳
當作書的可能封面，覆蓋我的眼睛
泡杯熱茶，雙腳墊高，和煙上升
看著腳趾頭在半空中消失
桌上的書封套還未拆卸，書便蠢蠢欲動
想要鑽出，侵入我的生活空間
它是何等本事，何能虛擬實體
變成我揮之不去的房客
它，書名是：和一本書的對抗
洩露了它自己的意圖，引誘我採取政守策略
先翻開它封底內頁，找它背景資料
哦，它自費出版，不帶一兵一卒就攻過來
沒看清楚它是何方來路的駭客
作者名姓，有待兩岸做統一的翻譯
我飲一口熱茶，托正四百度的眼鏡
從序文下手，一字一字用鑷子挑出
放在我的手掌中，看字蠕動爬行
不久，字和字連成詞，詞和詞連成句
句和句連成一支部隊，向我發射思想砲彈
打中我的額頭，砲彈留在我的腦裡，未爆
另有一群數以萬計的字從扉頁間悄悄爬出
分成好幾路人馬，從桌面爬到地板
再密布整個房間，占據電視
占據電話，讓我不能看不能聽
我沒想到這本書有如此大的魔力
一瞬間，我陷入它的迷幻境界
它的目錄分章分節，組織龐大
像一座守衛森嚴的監獄，將我關住
我瞻望歲月，以筆在扉頁上端畫窗，填寫眉批
我閉目打坐，為自己的心營造一個磁場
吸取它，再彈走它，讓它生
讓它死。讀畢後記，出口已至
不覺的，夜已深，茶已涼
蜘蛛蟑螂螞蟻在月光下啃蝕我全身的細胞
書，掉落在桌子下，彷彿一個生命
拾起它，它就再復活，占據我的生活空間
改造我的思想，像一隻異形，吃我的時間
我對它割捨不去，供奉在我的書架上
〈一句話的開始〉
我與你及你們及他們之間，如何
以一句話開始施工，這座語言的建築
施工，這座語言的建築
我與蠟燭及路燈及星星之間，如何
光芒交錯為夜色，卻因我沒有光而黯淡
夜色，卻因我沒有光而黯淡
我此刻坐在一個窗口，文字從這裡摔落
沒有存活的希望，死亡的語言
(這一句話在哪裡)
窗口繼續複製窗口在牆上
變成許多沉默的嘴
(這一句話蠢蠢欲動)
有人戴上口罩
不讓紅色的玫瑰及唇及齒及語言出來
(這一句話睜開了眼睛)
霓虹燈被宵禁又如何
大家去夢中夜遊又如何
(這一句話抬起了頭)
迷途的時間，在馬路上被急駛的車子輾過
「啊！」一聲仍然在喉嚨裡釋放不出來
(這一句話伸出觸角)
我只是坐在高樓窗口的一個陶瓷人像
面對世界過往的黑暗，沒有語言當作燈籠
(這一句話超越文法結構)
語言是燈籠，可是我沒有燈籠
我用兩片嘴唇摩擦火光
(這一句話在顫抖)
看不見，誰與誰及我如何的張開嘴唇
看不見風是一輛夜行火車
(這一句話很想往上爬)
它緩緩，它喘息，它未到站
它的乘客是一批批睡著的語言
(這一句話沒有手和腳)
穿過黑色被單下的城市
往夢進站。夢是一個心臟
(這一句話幻想自己是血液)
每夜在我身體裡跳動，語言的心臟
停止，再繼續
(這一句話只是聲音)
心臟無聲，無法發展為語言
無法叫醒乘客，到站了
(這一句話很小很小)
我需要說話，如何以一句話開始
坐在窗口的我，用窗口做擴音器
(這一句話會站在舞台上)
向著城市及黑夜及黎明之間
無聲的叫喊：我要說話！我要說話！
(這一句話繁殖)
小小的時間夾縫裡，有人行色匆匆
彷彿即將消失的一道微弱的影子
(這一句話喜歡光)
一道微弱的影子
他可能是我的一句話
沒有家的一句話
在你及你們及他們之間，獨自流浪
我只是坐在窗口的一個陶瓷人像
面對世界
世界卻轉身背向著我
我仍然面對世界
以心中的第一句話開始施工
「世界，我愛你！」
這句話是第一塊磚
〈疼痛〉
黃昏蜷伏床上，我開始疼痛
肌肉腐蝕，周圍的牆壁呻吟
門封閉，窗戶扭曲變形
我的疼痛在裡面，無處出去
小時候，媽媽說：孩子，你要忍受
疼痛，不能從夢的口中說出
不能從體內的記憶釋出
不能從指尖出去，不能從髮梢出去
必須在日夜輪替中飼養它
像養一隻啃蝕靈肉的鬼
長大的我到城市工作，它已鬱積在體內
隱約的疼痛訊號，越來越明顯
隨著生活的壓迫感，慢慢增強
每天一早，鏡子裡的我修飾了面目
出門之後，就不是原來的我
原來的我躲藏在自己身體的某一角落
有時在膝彎，有時在腰側
有時躲在耳朵傾聽主管的密語
或躲在眼睛偵測對手的舉動
或躲在報紙的社會版被黑暗的一面埋沒
或雨天，我躲在日光燈裡嘶嘶的吶喊
一整天下來，我疲憊，我癱瘓
陷入自己的身體隱密處
擁抱骨骼，披覆肌肉
漸漸的，疼痛成為寄生的靈魂
啃蝕我的肉體而生存
當我孤獨的從公司回到自己的住處
黃昏已蜷伏床上，我開始疼痛
痛徹腑臟，像地球的心不能跳動了
像地球的肺不能呼吸了
連吶喊的聲音都不能從地球釋出
我天天忍受社會人事紛亂的疼痛
忍受政黨權謀鬥爭的疼痛
我忍受關節神經及肌肉發炎的疼痛
媽媽，我六尺之軀已載滿這些疼痛
只是想起小時候跌倒，您唯一的眼神
您叫我忍住不哭時，您卻轉頭流淚了
而此刻，我只是想告訴您：我沒哭
可是城市的遠方，我的故鄉母親
您沒辦法接收到我疼痛的訊號
我不停的在黃昏裡打滾，搥打自己的肉體
肉體內有一枚生鏽的鐵釘
它已釘入生命的最深處
會發炎的鐵釘，承受不住工作的壓力
會浮腫的鐵釘，擔當不起生活的重擔
血液受其汙染而變黑
凝結成黑夜一樣的血斑
任寄生的靈魂肆虐
披覆我的肌肉，擁抱我的骨骼
讓我痛不欲生，痛不欲生！
〈我的手掌〉
１
我帶著我的手掌離開了
走過街道，進入車站
我的手掌摺疊在口袋裡
火車載著我的手掌離開了
風景在車窗口不斷的碎裂
化成粉末，剝落
我的手掌卻還存在著
旅行在時間的旅行軌道上
消逝的記憶消逝得更遙遠
就像螢幕關掉而熄滅成黑暗
看不見的一對手掌
上下撲動，不斷的翱翔
要前往何處？我問著
在摺疊的手掌中的一張車票
被剪票員剪了一個缺口，出口
２
我帶著我的手掌離開了
走出車站，走過社區
有人注視我有人閃躲我
我攤開手掌給人們看
枯黃的兩片葉子一樣分裂崩解
手掌的輪廓依然存在
透明的生物攀爬，鑽竄
在手掌中挖掘死亡的掌紋
沒有人能解釋它的意義
而我拿著我的手掌
像拿著飄揚在風中的兩枝小旗子
沒有人能解釋它的意義了
要前往何處？我問著
手掌空虛，搖曳，墜落
離開了我的身體
＝＝＝＝＝＝＝ ＥＮ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