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岁暮,鲁迅在上海
窗外下着雪。没有火炉,很冷。
最后一罐“龙井雨前”茶空了,
我也老了。活了五十年,成绩
毫无。一生树敌,所幸至今
未被打倒,每一战斗,表面大抵
胜利;然而笔和舌,没有停时,
实在吃力。南北漂流,
幻梦醒了不少,所见依然是黑暗,
有些疲倦,有些颓唐;刘半农
北京逢人即传,说我在上海
发了疯。上海三年,
我又懂得不少世故,人事无穷,
真是学不完。国内纷纭多事,
简直无从说起,读明末稗史,
情形庶几近之。世事万变,
昔之战士,先前曾和黑暗战斗,
但一有地位,本身就变成黑暗了;
诚如章廷谦说,中国可作梯子者,
寂寥无人矣。十年来,我帮
未名社,帮狂飙社,帮朝花社,
结果,无一例外,失败,或受欺;
然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
至终未死;这次应青年之请,
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联,
不佞愿再作梯子,哀哉!
创造社的才子们开起了咖啡店,
宣传“在那里,可以遇见
鲁迅郁达夫”;所有书店大印
吊膀子小说骗钱。上海三年,
我无正业,将许多光阴虚掷在
莫名其妙之中。
《彷徨》之后,翻译为主,
间评时事,信口雌黄,倘再
不自检束,不久或将
不能居于上海矣。得子海婴。
昔虽无子女,素不介怀,
无顾无忧,反以为快。今则
多此一累,与几只书箱,
同觉笨重;一有儿女,
在身边则觉其烦,不在又觉寂寞。
2013年2月9日,蛇年除夕
契诃夫萨哈林岛之行
我绝不会忘记6月26日清晨:
泥泞的道路,灰暗的天空,
树枝上的泪水……那天清晨,
从米尔哥洛特送来一份湿润的
电报:尼古拉①病逝!
整整一天,我被巨大的悲痛
扼住喉咙,死,让我突然发现,
我的生活事实上
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
少了它,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
归根结底,我违心过着那种
为了卢布的狭隘生活,
真该在硫酸中洗个澡,
脱胎换骨。萨哈林岛,蒙古语
那“黑河的峭壁”,再一次雷鸣
耳边。到萨哈林岛去,
把自己流放到那天然监狱,
那传说中不可容忍的痛苦之地!
准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
大半个春天,我这
Mania Sachalinosa(萨哈林岛狂),
1890年4月20日,终于开始了
一万俄里的旅途。叶尼塞河,
原始森林,驿站,马车夫,咯血②
吐到雪地上闪烁宝石的光彩……
我爱上了阿穆尔河(黑龙江),
美丽,宽阔,自由,温暖,
无数野鸭,悬崖峭壁,左岸俄国,
右岸中国,一样荒无人烟……
7月11日,三个月零两天的
萨哈林岛生活开始了。我走遍
所有居民点,和每个人谈话,
那些从世界各处被驱逐到此的人
——俄罗斯人,乌克兰人,
中国人,吉卜赛人,犹太人,
带着阴郁的脸色,
他们不停诉说不幸。夜深时刻,
我被他们绝望的呻吟惊醒。
睡不着,我紧盯着浓厚的黑暗,
透过几千里大雾,我又看见了
俄罗斯,那到处的愚昧、野蛮、
无情,以及人们麻木、阴沉、
动物性的冷漠。
我想起《克莱采奏鸣曲》③,
那最了不起的小说,现在,
只让我感到可笑。
我的心因怀念俄罗斯而疼痛,
我要回去,在小说的衣柜,
挂一件粗糙的囚衣,
我要告诉所有人,我有了新的信仰,
我要拯救他们,
哪怕只救出一个也是好的。
①契诃夫二哥,与契诃夫感情最深。
②契诃夫1884年12月出现疑似肺结核症状,萨哈林岛途中多次咯血。
③托尔斯泰著名中篇小说,宣扬禁欲主义思想,契诃夫曾给予极高评价。
2013年1月26日
普鲁塔克小传
假如学术典籍面临一场沉船的灾难,只能保留一位作家的著作;
毫无疑问,普鲁塔克,留下他,就留下了一切。
——西奥多加札
约公元1世纪中叶,他出生在希腊凯罗涅亚小镇,
就读雅典,师从逍遥派哲学家阿摩尼乌斯,
出使意大利,并在罗马居留很长时间。他是以
柏拉图学说为基础的折衷主义者,服膺斯多噶学派
“幸福源于品德”教义,坚信人生应当
受理性节制,同时迷信生命无常、灵魂不朽,
晚年又发展了神秘主义,花费大量时间证明
“秋天的梦,何以最不真实?”七十多年岁月,
他历经克劳狄、尼禄、图密善诸帝的动乱与暴政;
终于,晚年,迎来了图拉真、哈德林治下
罗马帝国第二次黄金时代。于是带着书籍、笔记、
讲稿、论文和哲学思想,退隐到故里那小小的
乡间寓所。安定幸福的晚年,奠定了他温良敦厚、
近情合理的文风,顺应时代,又合乎自然。
《名人传》囊括了希腊、罗马从传说期到他本人
生活时代的重要历史,意在提出道德行为典范,
并从理想的观点表明:古代世界在行动领域取得了
怎样成就。这平和老人写作时酷爱细节,
“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否则历史就不能为人理解”,
“一件小事,一句话或一个笑谈,往往比大规模
两军对垒,著名围城攻防战,更能显示人的
性格与趋向”。在史诗时代将近尾声,小说尚未
兴起的漫长岁月,他的传记极大丰富了莎士比亚,
激发了拿破仑统一欧洲征服东方的宏伟梦想,
并直接导致法国激进派革命领袖马拉之死:
刺杀前夜,夏洛蒂科尔黛仍在孜孜研读《名人传》。
这老人一生热心公务,晚年仍多次兼任
阿波罗神庙祭司,满头白发奔忙于市井街头,
观看市民“数点砖瓦,运送石块和灰浆”。
当邻居讪笑他为这些微贱劳务操心时,他解嘲说: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的国家。”
2013年1月1日,阳光烂暖,读《希腊罗马名人传》
1823年歌德
传记作者都把这一年称作他的“命运之年”。
2月,他生了心囊炎重病,整座阿尔卑斯山
仿佛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死,在一切角落
窥伺着。一想起,死,意味着工作中断,
后世无人堪续,他再次走出暴风雪。
7月中旬,前往波希米亚,在玛利浴场,
他重逢了乌尔利克。正如一生几次重病
均为他带来新的生机,七十四岁歌德,
爱上了这十九岁少女。玛利浴场,
卡尔浴场,五个星期聚合,他淡忘了时间、
自身的迟暮。最幸福的时刻
集中在8月28日生日那天,
他不停跳舞,仿佛又回到了无拘无束,
打破一切限制的青春。然而,
9月5日清晨,他不得不与她分手。
厄格尔城赶往耶那途中,他写下
不朽的《玛利浴场哀歌》,抄在羊皮纸上,
珍藏胸前。从此,他陷入一种极深的寂寞,
再不参加魏玛宫廷宴会,旅行也少了,
从此只见这老人寂寞中不停工作。
不断有人前来访问,但,都与他无关。
他们只是参拜一座深山中的圣湖,
人来人去,各自带走一些圣水。他说:
“不应追怀过去,只有看定永恒的新,
真正的怀念必须是创造,创造一个新的
更好的事物。”“人老了,必须比年轻时
做得更多。”1823年,是他最后一次新的
开始,也是最丰富的一次。之后,
他写出了最重要的两部作品:《浮士德》、
《维廉麦斯特漫游时代》。
当完成了这一切,他略带欣慰地说:
“长生,就是活过了曾经爱过、憎过、
漠不相关的人们,活过了王国的盛衰、
城市的隆替,活过了年轻时栽种的树木。”
“我觉得我多了几分神秘,
因我这样孤独地遗留在世上。”
2012年12月29日,大雪,读《歌德传》
70岁艾略特追忆青春
我大概十四岁开始习诗,
受爱德华菲茨杰拉德《鲁拜集》影响,
写一些灰色、绝望、无神论的四行诗。
大三那年,因喜欢《文学中的象征
主义运动》,我跑到波士顿
一家外文书店(店名忘记了),
找到了波德莱尔和拉弗格的诗作,
天晓得那些落满灰尘的书
在那等了我多久。读他们的诗,
我几乎暂时忘却了欧洲上空
火药桶似的烟云。
当时大家都读他的小说,
哈代的诗要到十年后才为人所知。
九十年代,除了一些因自杀、
酗酒而死的人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
第一次见到庞德,是在肯斯顿
他那间三角形的小客厅,
我给他的印象很好。他说:
“把你的诗寄来吧!”
于是,他整段整段地删减《荒原》,
那首我终生困惑的长诗。
为了给妻子动颈椎手术,我把《荒原》
未经删节的原稿卖给了约翰昆,
他过世后,我就再没见到那篇稿子。
是的,我至今共鸣写《荒原》时
说过的那句话:“凡诚实的诗人,
对自己作品的永恒价值都不太有把握。
他可能耗尽终生一无所得。”而上帝
所作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
注:本诗取材于艾略特的一篇访谈。
2012年11月21日
吴敬梓暮年南京
这南京,乃洪武皇帝建都所在,
人烟凑集,金粉楼台。水满时,
秦淮十里,画船箫鼓,昼夜不绝。
城里城外,而今何止四千八百寺,
静等你家破国灭,携痔疮归隐。
不论你走到哪条僻巷,总有一处
茶社悬着灯笼卖茶,芭蕉窗前,
第一百遍我修改《儒林外史》。
晚来,酒楼灯火通明,官妓
新妆袨服,通宵达旦,
招接四方游客。秦淮月色,
越是夜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
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两岸河房,住家仕女,簪茉莉花,
卷湘帘静听;趁最小的女儿听得
出神,悄然我拭去眼角的泪水。
2012年12月8日
苏轼在黄州
元丰二年(1079)除夕,苏轼出狱。
当晚,写下绝句“平生文字为吾累”。
第二天清晨,披雪离开京都。
“乌台诗案”,死里逃生,惊魂初定,
他焚香默坐,看风涛烟雨,青江白云,
苦求自新之方,若有思而无所思。
时常,他芒鞋竹杖,渔樵为伍,
消磨日月,往往被醉汉推搡或粗语相骂,
“自喜渐不为人识”。1081年,衣食
困匮,城东山坡他开十亩荒地,
买牛一头,换上农人短褂,自号
“东坡居士”。日炙风吹,面黑如墨,
劳苦中自得其乐。他深深迷上陶潜,
“取归去来词,就声律,使家僮歌之,
扣牛角而为之节。”畎亩边,刈草造房
五间,落成之日,适逢大雪,
遂取名“雪堂”。饱暖思欲,1082年,
他收朝云为妾。往来多是潘酒监、
郭药师、庞大夫、诗僧参廖等古怪人物。
门人马梦得,已追随他二十年,
至今仍陪他过穷苦日子。子由不时
托人前来探望。尽管如此,偶尔
他还是被往事惊醒,呕出“拣尽寒枝
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五年,小镇黄州,
往日文章尖锐之笔锋,苛酷之讽刺,
紧张与愤怒,渐次消失;代之则是
深秋温暖的光辉,亲切宽和的诙谐,
成熟而醇厚,透彻而深入。有如神助,
他写出了个人暨中国文学史
最杰出的作品:《念奴娇.赤壁怀古》,
《承天寺夜游》,前后赤壁赋。
2013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