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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内经

发布: 2009-7-02 23:15 | 作者: 杨典



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城市是一门科学,它像人体一样有经络、脉搏、肌理,如果你不科学地对待它,它会生病的。

——梁思成


据上古天真论曰:
清朝末期一个恶的冬天
在饮冰室,家父与梅花同瘦
寂寞腐蚀了士大夫的牙齿
他头枕一卷亡国秘笈
从此对晚霞坐视不救
自1901年起,皇帝迷恋于拆散钟表
而我则迷恋于拆散辫子军
鹰在什刹海边哭泣
一时间西风压倒东风
建筑沙文主义者在远东扪虱而谈
心魔就寄生在一个秀才的长袍里

后来,红色异人走出毛笔
横扫元大都高度集权化的豆腐块大街
义和拳敢死队正带着青龙偃月刀
向西什库教堂的“阴毛旗”猛攻
观音在毛瑟枪前裸奔。头陀用放大镜
透视色情。有人将一筐荔枝从南方
带回祠堂里,吓唬孩子
说是二毛子挖出了人眼珠
巡捕房则连夜或抓人、或除妖
或为一则教案里的乌龟哭泣
一座辽代古塔曾镇住了美女蛇起义
帝国在忽必烈的玄学中分崩离析

在我看来景山有如一堆巨大的
神粪,堪与巴别塔、金字塔与舍利塔媲美
怪僧姚广孝推理出狂狷的数学坐标与
方程式:即内九外七皇城四
暴君的胸中从来是楼阁林立
五脊六兽、勾心斗角
长廊则连接着人与月光的三叉神经
在龙门、在敦煌、在大同
在赵县大石桥与蓟县独乐寺山门上
我与妻子布下了一道道被领袖畏惧的石阵
在四川李庄,一家农舍的苦灯下
我夜读《李明仲营造法式》
并撰写了第一册中国建筑史

那些年,家中时有鬼宴或竹林之会
我与志摩、岳霖时不时畅谈鸦片与爱情
有时,费正清会骑着自行车横穿绿茶
为我们带来宾夕法尼亚森林的气息
桂老朱启钤,口吐古代间谍遗事
引我秘密潜水于甲子年
看装甲舰从宣武门上空飘过
而陈从周或许还曾见过火星人
三两醉卧于皇家园林
但是1952年紫气东来,批判了结构主义
三座长安门都在恐怖的《草案》中夷为平地
至此,神权的风水师豹变为幽灵

中国太愚昧,必需重新洗牌
来自雾都伦敦的毒草和华盛顿的天敌
曾与赑屃一起进攻着挚友陈占祥与我的图纸
一门大炮则在傅作义的穴位中轰鸣
唉,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
本来试图设计一口鼎,却设计出了地狱
佛塔、柱、台、大殿、拱顶和陵墓中
会藏有资产阶级宫殿里的阶级
我怎么也没搞懂
为什么那个曾拼命保护箭楼的人
也正是今天要毁灭箭楼的人?
大屋顶的天窗怎能朝向斯大林工厂之门
道士的高帽子内怎能住下超英赶美的鲸?
我永远也不能理解
一条大红龙会突然在广场城楼上显身说法:
以后从这里看去,要处处都是烟囱!
我怎么也难以接受:生活就是
右派在一朵菊花里仰天叹息

徽因,你还记得吗
家母最爱的一道贵州烹饪
是清水煮白菜醮酱油
旧年我们曾靠它度过了最美好的日子
如今这世界红得比酱油还黑
而白菜是反动的,仅次于白匪
我们曾走过十五个省,二百多个县
拍摄古迹、门、椽、庙与井的照片
犹如土地测量员K在血腥的民国徘徊
却又始终被排斥在铁幕的城墙之外
我们不断地反对、建议、再反对……但有什么用?
他们终于还是拆毁了城墙,全拆毁了
那用我的肉修复、用我的皮粘起的城墙
全世界仅此一座,就一座,再没有了!
我们的古代只剩下了三圈骨灰

午后,十二座雕像开始赶尸
我则在对一碗水的素问中顿足捶胸
你走后,我独自与林洙、再冰与从诫一起活到
1966年夏天:军帽、皮带与红旗遮蔽了榫卯交叉的
清华园。一粒复古的麦子又在梦中出现
六亿无头之人,集体飞向囚禁在向日葵中的
导师,隋碑的墨猪也在大字报里疾驰
不,我绝不会再赞美什么!更不会
仰视一个外行在云中鸟瞰燕京十景
五百万知识分子从此星散
被密封于一只景泰蓝里
再无消息。六年后,北京彻底消失
我也随风水与城砖一起消失
但那又如何?照妖镜内已成空
江山的鼻涕一塌糊涂
我将永恒隐居在一座旧牌楼里
完成这场“光荣的孤立”

2009-6 北京

简注:梁思成(1901-1972)近代著名建筑史学家、建筑师、伟大的城市规划师和教育家,晚清思想家梁启超之子,其妻林徽因也是近代了不起的建筑家和文学家。梁思成是美国留学,归国后,一生致力于保护中国古代建筑和集权时代下的传统文化遗产。五十年代为保护北京城墙和文物呕心沥血而不得,受到排挤,打成右派。文革中更是饱经迫害、孤立与磨难,最后郁郁而终。梁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奠基人之一,与吕彦直、刘敦桢、童寯、杨廷宝合称中国近代“建筑五宗师”。梁著述甚多,最有名是《营造法式注释》和英文版《中国建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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