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隐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4-20 01:5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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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新修的路,路上没有的士和大巴,只有半新半旧的三轮车。偶尔也会飘来一辆汽车,却不是用来载客的。
       我跳上排在最前列的那辆三轮子,还没打定主意要在镇政府下,还是竹隐街下。是下午两点多,天空中有云也有太阳。云浓得像雾,但没有雾的润湿,没有覆天盖地充斥寰宇的大气,反倒凭空添出些恼人的素灰。冬日的暖阳又总是温文尔雅地站着,不乖戾,也不急躁,脸上永远蒙着层淡淡的面纱。我们感受不到五彩的光芒,大地却是明丽的。
       车子开动了。我发了条短信,问她在不在镇政府。新修的路上,没有泥洼,没有积年的黄土。车子不再颠簸,速度却快了。车子里的人不再上下摇晃,却多了份新的苦楚。坐在一辆平衡性不好速度又快的三轮车里,身心都在震颤。车子在震颤。手机在震颤,她说在竹隐街,陪妈妈逛商店。路也在震颤,摇摇晃晃的,也许一不小心,就会整个儿溜进两旁的水稻田里。冬季的水稻田里只有紫色的草子花,清嫩的杂草。一层层水稻田蜿蜒而上,近处是干枯的树枝,远山反显青翠。稻田近树远山瞬间便如盘飞逝,弯弯曲曲的混凝土路,从车尾后一节一节地抽出来,灰龙般愈飞愈快,终于隐匿在重山重树间,安息了。

       路是一种观念,混凝土却是凭空造出来的。有山有树有土有石,丘陵和稻田一样古老而清新,散发出泥土的气息。混凝土的出现是一种不和谐,灰白色的不和谐。
       这儿本没有路。这儿只有竹园,森然的竹园。园子的主人自称竹隐老人,竹隐小姐是他美丽而忧伤的女儿。
       竹隐,隐于竹,隐忍如竹。

        我下了车付完钱,踏上了那条凌乱不堪的竹隐街。一排排新旧砖房,还有尚未竣工的建筑,粉红的砖头映着素灰的天幕,是炫耀,也是挑衅。楼房后面隐约可见错落的稻田,前面有零星的树木。一片沙土地,上面铺满了碎石和废弃杂物,还有坑洼,杂不棱豋的。只有这条路,这条卓尔不群的混凝土路,蜿蜒如一条锈蚀的铁链。两旁是各色杂货店,街道却成了菜市场,青菜香、辣子气、鱼腥味无处不在。车辆不多行人不少,路面上满是泥巴,枯菜叶和甘蔗皮。
       她没有告诉我在哪儿等,似乎存心要考验我。相聚也罢,不聚也罢,都这么多年了,又何必在乎呢。

       竹园清幽,旁边有水稻田,鸡鸭,还有一方清塘。鸡鸣稻畦,鸭戏清水,老人垂勾暮钓。背后就是竹林,夕阳的余辉漫进,林子里一片金黄。
       竹园清幽少有人扰。远处却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车轮仄仄,驶近竹园。路不是没有。路是一种观念,人的观念。所以马车来了,人来了,路也就浮出了历史的表层。他下车了。他是个人。他是个怎样的人呢。他的长相如何,修养如何,性情性格又如何。但这些很重要吗?历史是人的历史,历史总体上是模糊的,人的面目更其模糊。绝大多数人不都是从模糊中来,在模糊的岁月中打滚,过一场模糊的人生,复又在无尽的模糊中消失的吗?!其实每个人都是孙猴子,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要反问。你能说得清你的父母你的祖先么!既然这样,再去追寻这个人的来历这个人的面孔,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知道他出现了,下了马车。他也许英俊潇洒,是个翩翩公子;也许不过是个麻子,衣裳褴褛却狂放不羁。他或者停下来整顿衣服,或者心思重重疾步向前。他是吹着口哨适步而过,还是轻叹着走进竹园,享受这无穷的夕阳之美呢,我们不得而知。他本来就是影子,像你我一样,是历史长河中一团模糊的影子。我们连自己的面孔都弄不清,又何必执着于弄清他的呢。他是个男人,走入了我们的视野,又永远地消失了。和我们不同的是,他是消失在金黄的夕阳中,和马车一起消失的。

       直觉告诉我,她就在附近。她和妈妈在一起。两个人比一个人好找。她妈妈我高一时见过,当时没认清,现在更不记得长哈样了。她却不同,她和我是初中同班高中同校。初中时我们就玩得很开心。下课时一起打架,午睡时我盯着她的大眼睛看。我喜欢她的大眼睛,还有她那啁啾的说话声。我甚至自作多情,拿自己的日记给她看。我喜欢她。梦里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拉着我的手,在绿草如茵的花园里跑。在学校她教我唱歌,唱虞美人小楼昨夜。但不知为什么,高中时我怕她,怕见到她,怕和她说话。很容易就无语伦次。现在呢,现在我和她天涯相隔,她早已有了男朋友。

       她走出竹园,来到清水塘边。她知道父亲有垂勾暮钓的习惯。蹲在父亲身旁,不言语,手慢慢拔起塘埂上的青草,拧碎了扔进清水塘里。一阵拱波扬起,碎草旁水花凌乱,淡青的鱼头忽上忽下,不一会儿鸭子也嘎嘎嘎的游来助阵了。但她没看这些。低了头,盯着自己淡粉红色的裙子发呆。

       竹隐街人头攒动,正是办年货的时节。偶尔有几阵急躁的喇叭声。大多是妇女小孩和大男人,学生模样的青春少女很少。有两个人一忽儿看看水果摊子,一忽儿转到杂玩铺边,都一样的瘦小。年长的没留长发,衣服是陈色,精神却很矍铄。年轻的乌发齐肩,淡红的袄子,淡青的牛仔裤,满身秀气与活力。是她!我的心跳告诉我,是她。她们转来转去,我默然躲在人群中,始终只看到她们的背影。我不敢贸然相认。
       她们转进了一家商店。进门的时候她回了回头。还是那张孩子气天真无邪的脸蛋,还是那双浓眉大眼,多了些忧伤。满脸的青春豆花乍开,在冬阳的映衬下红扑、粉剌而可爱。我跟了进去。她正和售货员聊天,互相给了手机号,是老相识了。她妈妈回转头看了看我。我没有开口。

       老人已经停止钓鱼了。他和女儿一起坐在埂边的石凳上。最后一抹夕阳融进水中,波光潋滟,水中一片殷红,绫绸一般。老人眼望竹林,清幽的竹林。最后一抹夕阳,最后一抹金黄洒在青翠的竹叶丛中。
       “你不想嫁给他?”
       “想!”
       “你不想有个快乐的家?”
       “想!”
       “那你为什么犹豫?”
       阿竹犹豫了。阿竹就是竹隐小姐。阿竹把头埋在手掌中,淡粉红的裙子褶皱如波,乌绿的头发轻抚红扑面颊。她不想开口,忽然又说了。
       “我问过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殉情。”
       老人歪歪头看了一眼女儿。他不奇怪女儿会这样回答这样问。
       “可他说不愿意。不愿意撒谎,也不愿意殉情。我就否决了婚事。”
       “他很诚实。你也是。但他甘不住寂寞。”
       阿竹还是抬了头。
       “他是很诚实,决心到外面闯荡。他不想埋骨千古,还想带我去。我不能去。我们都太老实了。他到外面必然会有更多的痛苦,我又帮不了他。”阿竹瞥了眼夕阳中的竹林,突然恐惧起来。“他会变的!……我也会变。所以我才问他愿不愿意殉情。”竹林黯淡。有了那一抹金黄,竹林反而显得更阴森,更黯淡了。
       老人怎能不明白呢。人活在尘世,哪有长久的爱!也许殉情才是至深爱情的最佳结果。老人觉得应该改变话题了。
       “阿竹,你有没有想过我老去以后,你怎么办?”
       阿竹愣了愣,沉思了一下,眼睛里有了些光。
       “就把这竹园改成女子学堂吧。男孩也可以进来。我喜欢孩子。我能从孩子身上得些快乐。”
       “可你自己为什么不要个孩子?”
       “我要的只是快乐,聊无牵挂的快乐。自己的孩子给不了我这单纯的快乐,还要我操心。世界太苦了,没有多少幸福,我不愿意他们来到世上。”
       老人有些惊讶了。女儿的这种想法他没有考虑过。
       “你办学堂不是为了方便孩子?”
       “不是。他们怎么样我并不关心。有他们的父母关心。我要的只是快乐。”
       老人不语了。阿竹本想添句话,孩子们也许会从学堂得些好处,但想到这好处拿究竟微乎其微,就不语了。就这样静默着。
       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塘底。天黑了下来,竹林彻底黯淡。竹林一色的黑,阿竹并不觉得比刚才的那一瞥恐怖。没有月亮,没有星辰。淡粉红色不见了,一切又沉入模糊之中。

       我忽然抑制不住,走了出去。走远了,我就笑。我犹豫什么?我又觊觎什么?我不懂,所以大笑,狂笑。

        竹园成了学堂,学堂更名为竹隐初中。
        竹隐,再也不是隐于竹,隐忍如竹了。那儿没有一棵竹子留下。

       我冲出人群。大笑,狂笑。
       故事可以有另一种结局,现实中的结局。阿竹或者嫁人了,收获了家庭的温馨和儿女的天伦之乐。我或者和她认了。她妈妈有事先走了。认了后,或者聊了些家常。我的工作,她的学习。她的男朋友。然后我送她回镇政府,中途她坚持要自己回家。我或许客套了几句,就朝着向阳的地方走去。这样写了,又有何益!
       我站在大路上。狂笑,在心灵深处狂笑。我回头望望竹隐初中,望望镇政府。她会朝那个方向走去,走入内陆深处,走入模糊的时间之中。
       而我,只有狂笑,只有逃避,只有忧伤和犹豫。然后跌跌撞撞地上了三轮车,汽车,火车,公交车。我把笑留在车后,身后,记忆之后。我走向了海,走向波涛汹涌的深海,走进另一种模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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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09-05-16 10:00:04

梨花刑,丁南强的博客 丁南强 发布于2009-05-16 18:12:29
问好~
一种诗意的、清淡的叙述,给人以青翠的、但有些忧郁的气息
我来说两句

(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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