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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文革”几多忧

发布: 2016-5-15 17:39 | 作者: 俞竹筠



        二、米芾真迹在何方
        一百多年前,清代的三朝阁老、九省疆臣阮元告老还乡,潜心著作。他为官清廉,积蓄无多,回家乡扬州时轻车简从,行囊中所藏的只是一摞摞的书籍字画,其中就有一副米芾的菊花中堂。上题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米芾是北宋的大书画家,千百年来在书法艺术史上久享盛名,他的墨宝存世稀少,阮公的这幅中堂是珍品,皇上御賜。皇上嘉奖他终生勤劳国事,回去把玩,以娱晚霞。
        家父的叔曾祖母是阮家姑娘,自幼习画,亦擅书法,这幅中堂菊花曾作为陪嫁带到吾家。叔曾祖父无后,祖父以嫡侄嗣。
        明国初年,军阀徐老虎独霸扬州一方。他癖好古董,收藏字画,听说俞家有此古画,便派人前来探听究竟,并愿以重金收购。
        祖父婉言拒绝:“非在下不遵大帅美意,割让祖传东西,岂不成了不孝子孙,败家子?”
        徐大帅闻讯,恼羞成怒,找了个茬儿将祖父抓进东狱庙牢房,让人四下放风道:“画来放人,余事免谈。”
        祖父蹲在大牢里月余,一天早晨忽听南边徐公馆“嘭通”一声巨响,不知咋回事。原来,徐老虎竟被人炸死了。可叹他死就死在玩古董上。革命党人见他桀骜不驯,投靠袁世凯,就派人以卖古董为名,前来“拜谒”。那天徐老虎刚剃好头,由他的心腹剃头匠引来人相见。岂料,他才揭开藏古董的盒盖,藏在古董里的炸弹就爆炸了,徐老虎一命呜呼。
        过不多久,祖母花了好些银元,祖父才给放回来。祖父进门就直奔夹壁,见米芾的真迹稳稳的还在,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下了地。
        几年后,祖父病危,临死前关照父亲道:“万贯家财可散,米芾真迹断不可丢呀!”……
        古画传到父亲手中。他常念叨道:
        “堂前无字画,不是旧人家。”
        但他在堂前挂的都是些明清字画,唯独不敢挂那幅米芾真迹。挂,怕风化、怕露宝,不挂,又怕虫蛀。于是他单独为它打了紫檀木盒,放上樟脑丸,藏在老地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外面还是有人知道我家藏有古画。
        “文革”伊始,抄家成风。有天晚上,我家来了十几名红卫兵小将,前门布岗,后门放哨,进屋后就翻箱倒柜,东搜西查,还将抄出来的衣物字画堆在一角。他们见老父在一旁楞着,上前一把摘取他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勒令他跪在天井里交待我家所藏的其它“违禁品”。其中一个小头头,扯开一幅字画的轴棍,当作凶器,重重敲着老父的脊背道:
        “老东西,你家还有幅什么‘米市’的字画呢?快说,藏在哪里了?不说,打断你的脊梁骨!”
        老父忍痛嗫嚅道:“我家并没有‘米市’的画……”
        话没说完,又遭毒打。老父抗争道:
        “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就是打死我……也没有画!”
        这群只知高唱“语录歌”的小将,连米芾的‘芾’字都不认识,读成大别字“市”,哪里还能理解“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的含义呢?他们见米芾的真迹抄不到,只有将堆在角落的其它字画,连同我家列祖列宗的遗像,付之一炬。
        老父遭此打击,不久就含恨于九泉之下。
        当时,我在江苏如皋的一所农村中学任教,也在受审查。我闻此凶讯,好不容易向造反派头头作揖请假奔丧。丧事料毕,便从夹壁里取出尘封了好久的古画。展开一看,嗨!果然是一幅好画!那跃入眼帘的朵朵秋菊虽经千年沉淀,依然娇艳无比,妍丽异常,其中的每瓣每叶栩栩如生,那每笔每画上下匀称,画的左角右角,有诗有文,还有跋(可惜当时未能记下),四周盖满了收藏家的印鉴及乾隆皇帝的御宝。
        在那乾坤颠倒的非常岁月,我考虑的不是这幅古画的价值,想到的只是它害得我家两代人坐牢的坐牢,挨抄家的抄家,再留着它,还不知要给后代带来什么大祸哩。我忆起报纸上常登社会贤达开明人士不是向国家捐财产、捐文物的新闻嘛,我何不也学个样,捐给国家,供大家欣赏,博个争取进步的美名哩?
        那年代,连博物馆都关门上锁,被斗的被斗,造反的造反,根本无人问津什么国宝不国宝了。我只好携带此画来到扬州国庆路的“人人寄售商店。”
        柜台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傅,戴着副老花眼镜,展开此画一看,就惊住了。他连忙请我进里屋去谈,又将画挂在板壁上,用放大镜左看右看,辨印鉴,析绢色,看字体……最后,他说了句老实话:
        “这不象赝品,但是否为真品,尚有待科学测定,像这样珍贵的字画,还要用碳14测定年份。同志啊,这年头,私人不好保管如此名贵的字画,你不如卖给国家吧!”
        当真要我卖掉祖传的古画?我犹豫了。我想起祖父临死前的嘱咐,父亲淫威前坚不吐实,难道,难道在我手中……
        他见我举棋不定,一边卷画,一边又说:
        “不卖也不强迫。不过要是让红卫兵当成‘四旧’给抄了,一把火烧掉,可一文不值!”
        这话说进了我的心里。我家那么多值钱的明清字画不都是被抄了,被烧了吗?还有什么留恋的?祖父坐牢,老父丧生,不都是它引起的吗?还留它干什么?
        罢、罢、罢!我一咬牙,一狠心,以200元人民币的价卖给了他!这200元在当时是我这个大学本科生近四个月的工资,是笔不小的数目。老师傅让我看了幅不久前商店收购的“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墨竹图,才16元,连说米芾的这幅画还不知真假,其价不菲呀!
        画去盒空。
        此后的多少年,我一直在暗暗查访那幅米芾的真迹,不知它现在何方?那扬州的“人人寄售商店”早已换了几回门面,如今已成了“灯具城”超市了,那位老师傅若还在世的话,也早已过了一百岁了。我多方打听,店里老职工见我手里保存的卖古字画收据,说他们压根儿就未见过这幅画,八成让那“别宝回子”老头自个儿买去收藏进棺材了。天呀,我多傻!
        我曾梦见那幅菊花中堂成了某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我在北京故宫博物馆里重又见到了它;我也曾梦见它被走私到了海外,被一位收藏家压在箱底……
        米芾啊,您的这幅真迹,现在究竟藏在哪儿?如果真的被走私到了海外,落到外国人手中,我可太对不住您老大人和九泉下的列祖列宗了……。
        
        三、草滩医行记(胞姐口述)
        遭诬害双双下放草滩
        我丈夫张绪和是上海人,中国医大毕业,分在甘肃省防疫站;我是扬州人,妇产科毕业,分在兰州医学院附属医院。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我俩满腔热情,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设大西北。多年来工作一直兢兢业业,曾评为省先进工作者。后来,发现出身不好的人,常挨斗,我们小心谨慎地躲过“反右”, “噩运”仍随“文革”对知识分子的迫害,落在我丈夫张绪和头上。有人在敌档里发现有名叫“张绵和”的中统特务,胡言乱语交代发展过族弟,上面便将张绪和也关起来审查。查来查去,查不出“特嫌”证据,哪有十几岁的孩子当“特务”的?折磨一阵子,“解放”又不放心,于是,我就被带灾,双双下放到离兰州老远的漳县草滩公社卫生院行医。
        那是1969年12月16日,北风怒吼,大雪纷飞。我俩坐在火车上,哪有心思欣赏窗外银妆素裹的丝绸之路雪景?一路风尘仆仆、忐忑不安地来到漳县。翌晨,天空放晴,卡车送我俩到公路尽头后,回到城里。下面的山路由老牛车继续拉着行李穿越,在邻近公社过了一宿,老牛车翻不过山,就由向导领路,步行50里,傍晚到达目的地。草滩公社离县城一百二十余里,卫生院就设在山头上。门房领我们到住处一望,没有火炉、没有热炕,只有冰凉的木板床。我俩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也顾不了许多,和衣倒头而睡。
        好社员翘首相望治病
        清晨,社员见省上大医院来了专家,还有妇产科医生,喜不自禁地纷纷前来瞧个究竟。他们淳朴诚实,见我们除了箱子外,空空如也。赶忙骑马回去送来洋芋、蚕豆、油、鸡蛋;还有人背柴炭、提猪腿、拎母鸡……那时,他们生活也困难,却雪中送炭地帮助人,我们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与绪和拿笔记本记账算钱,他们连连摆手:“别算,别算,当年红军过草地,俺大不也一样上岷县拿好吃的送红军,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看病的,欢迎还来不及哩。”
        草滩公社远离县城,高寒阴湿,山高谷深,是全县条件最差的。十几个大队虽有卫生室,有赤脚医生,只能看小病,一遇疑难杂症,电话催我背药箱策马赶去。有次出诊,听说产妇胎盘滞留,当地风俗是将产妇头发吊在屋梁上,让胎盘慢慢娩出。我见此状大惊,一边忙叫将奄奄一息的产妇速速平卧,一边叫给哇哇大哭的胎儿喂糖水。我迅速带上手套,取出胎盘,注射葡萄糖。待母子平安,我又令吃鸡蛋面条。第二天,家属送我走后,我整理药箱,竟是一箱鸡蛋。还有一次半夜骑马急诊,对面山头忽闪一对绿色的灯笼,我以为人在走动,社员说,那是一只夜里出来找食的老狍子,没关系,还隔条沟跑不过来。半夜三更,绪和常陪我出诊,我俩常用三节电筒强光吓退野兽狼群,有好几次遇险。
        医术闻名调县作贡献
        绪和是搞流行病防疫工作的,没有临床经验,有时也做我的助手。有天,我诊断一位姑娘“宫外孕”,她羞答答地说:赤脚医生说是阑尾炎,一直给她打青霉素。我征得家属同意,在乡村极简单的条件下,绪和与护士做我的助手,做了“剖腹产”。腹腔里积累了大量的血液,抽掉又无血浆输,咋办?我让绪和用消毒后的纱布过滤,再回输病人,这在大医院里匪夷所思。术后病人恢复良好,一周后康复出院。我的医术从此闻名周边县市,有从岷县、陇西翻山越岭过来的病人,有从遮阳山、贵清山区来的孕妇。他们都带来大量的农副特产,我们统统交给食堂,改善大家的伙食。不过,当归留着,带回南方孝敬老人。几年后,公社书记打电话要我去县上参加干部会,他派了两匹马,由民兵护送。那深山老林,荒无人烟,野兽到处可见。翻山越岭两天,到了县上,才知县委书记老婆在家待产,专门要我去做产前检查并接生。我在她家住了4天,夜间顺利接出个男婴。从此,公社书记对我俩另眼看待,年终还送我一个先进工作者。县领导见我医术了得,不能大材小用,正好县医院缺妇产科,调我俩上县防疫站、县医院。草滩卫生院虽环境艰苦,人缘融洽。走时悄悄不则声,怕群众拦住不让走。
        
        平反后欲回省不肯放
        1979年底,绪和的问题彻底平反,省里要我俩回去,县里不放。当时,我整天忙剖腹产、治肠梗阻、查病房、给几百名妇女作了宫颈检查并塗片,培训数十名接生员,还要抓计划生育培养计生员,写论文《妇女病调查报告》……绪和也忙着骑马去各公社搞流行病防疫,写论文《猪骨粉治疗大骨节病》,实在走不了。县里成立了计划生育巡回小组,一个公社一个大队地给育龄妇女“上环”、“结扎、“人流”、“大月份引产”,这些事不像看病受欢迎,还要做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工作。说不通,由各公社用拖拉机将超生孕妇强行拉到县医院引产。上面指示:无论怎么做,只要保大人就行。于是我们用“雷佛努尔”药液作宫内注射,致胎死宫内。第二天,死胎娩出,医院内挖了一个大坑,将一个个死胎扔进坑内埋掉。我见医工边埋边喃喃自语:“我们都是杀人犯啊!”我也手划十字默默祷告道:“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我保佑胎儿升天,也请求上帝赎罪。由于长期浸泡消毒液和做手术,至今关节炎与眼疾未愈,这也许是上帝的惩罚。
        下放漳县草滩行医十年,感悟多多。时过境迁,目前不可同日而语。我辈医务工作者应本着医生的良知,关心西部山区百姓看病难的问题。
        
        四、妈妈教背节气歌
        19世纪末,妈妈出生在石塔寺南书香门第,她43岁生我,至今,胎盘犹埋在外公家花圃里百年黄芽树下。
        五六岁上小学前,她就从《千家诗》里选春夏秋冬四季诗教我,如:孟浩然•《春晓》、范成大•《田家》、张继•《枫桥夜泊》、苏轼•《冬景》……为了让我牢记四季更替,又教我背农历《二十四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两节不会变,最多相差一两天。
                 上半年来六、廿一,下半年来八、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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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28 10:21:55
同感!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24 20:10:37
顶!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1 15:13:02
赞!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01 11:20:25
欣赏。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30 15:08:53
Yes!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27 23:42:36
为什么许多头上带帽的人这么喜欢文革!不少臣民甚至以为那时时是理想王国,说什么文革是为了反腐而发动。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26 15:38:55
赞!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24 17:52:47
OK!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8 11:28:52
Very good!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7 08:40:56
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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