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怒汉》
我不会爱上一个被过滤的世界
譬如雪花压着的扇子
或在你舌尖上
快速溶去的盐
小时候,我对着玻璃杯中旋转的蛋黄发呆
如今这一切
渐渐远了
我爱的是舌尖而非盐
我爱的是胸膛上刺着靛青之龙的
街头怒汉的舌尖
谁来买下三孝口①的油炸食品?
这些狗杂种的食品。
印着地狱条形码的
金黄色、根茎状的食品——
在短而闷热的
傍晚,
缄默的四月快过完了。
他们把油锅架在林荫道上
他们把油锅架在
十步杀一人的记忆里
他们把油锅架在女儿几分钱的绒线玩具上
他们把油锅架在十字架边:
当十字架像偶至的细雨让人灰心
我爱着这个冥思尽失的世界如
遮蔽众人头顶的浓荫已经形成
但一首诗的神秘
并不会穷尽于此。
街灯照着
我笔下不可预知的句式,和他们
不断从油锅抽出的筷子,
他们渐渐远去的舌尖。
是啊,
细雨中
缄默的四月快过完了。
① 合肥市地名。
2011年4月
《养鹤问题》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
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却是另一码事:
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问,代它到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当它哭着东,也哭着西。
哭着密室政治,也哭着街头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
我久久地坐着
仿佛永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我是个不曾养鹤也不曾杀鹤的俗人。
我知道时代赋予我的痛苦已结束了。
我披着纯白的浴衣,
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赶至旁观者的位置上。
2012年4月
《捂腹奔赴自我的晚餐》
让我们设想在每一条河中
在不同的时代跃出水面的鱼
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而将它在平底锅上烤焦
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这光洁的瓷盘中,我们曾烧死过布鲁诺①
让我们设想这条鱼游弋在我的每一首诗里。
写独裁者的诗
写寂静的边境修道院的诗
写一个黑人女歌手午夜穿过小巷被扼住喉咙的诗
写我父亲癌症手术后
踉跄着去小便的诗
写雨中的老花园的诗
我往它切开的腹中撒下盐
和古怪的花椒。
不再是一小把、一小把的泥土和噼噼啪啪的泡沫
而将剖开我腹部像扒开河面夺路而去的
又是怎样一个神经质的、
疲倦不堪的孩子?
我说过死神也不能让我丧失语言。
谁能真正猜到一条
鱼在那火中的回忆——
它油腻腻的皮肉是本时代的文学,却不是我的。
我有一份破釜沉舟的晚餐:
正如此刻在沙发下打盹的猫
和任何一片干涸的河床
曾经拒绝的那样
注①:(GiordanoBruno,1548-1600),意大利人,殉道者。因批判经院哲学和反对地心说,
1592年被捕入狱,最后被宗教裁判所判为异端烧死在罗马广场。
2013年1月
《入殓师》
我的朋友:乐队大提琴手
其实只想做个入殓师。
蛰伏于金碧辉煌的舞台中央
在众多乐手间
他土黄、常见的脸算是个障眼法:
从中苦练着入殓的技艺
D弦是缓缓涂抹于死者面部的彩绘?
而G弦
又像是隔世的交谈:
(当代浮躁的葬仪省略了这个环节)
A弦上的错觉,正努力
撬开台下已紧闭的耳朵。
他记得小时候练琴
穿过杂乱的小巷
桐花满地
从低矮木檐下涌来那些模糊的哭声
瓦砾之上
是流云磨砺的虚空
也是我们终被烧成灰烬的虚空
他看见自己蹲在那里
用油漆描绘一具具快速冷却的身体
绘他的耳廓
绘他C弦上曾经柔韧的脚踝
绘他曾情欲蓬勃的阴茎
“我能在另一个上醒来?”
为了两种技艺的转换
他站在紧紧拉起的猩红色天鹅绒大幕之后。
旋转的灯光熄掉
像从不承认、也绝不依赖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仍能
独活下去一样-----
2013年4月
《敬亭山》
剥漆的寺门知道,山上的每一阵钟声
都会在山坳的不知名女孩体内化为乳汁
风吹过
我从旧制度崩溃的一小把新泥听见春芽欲爆
2014年3月,敬亭山
陈先发简历:
陈先发(1967年10月---),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前世》(200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长篇小说《拉魂腔》(2006年,花城出版社)、诗集《写碑之心》(2011年,长江文艺出版集团)等。
诗歌主张:“本土性在当代”与“诗哲学”。曾获奖项、被媒体和文学研究机构授予的荣誉有“十月诗歌奖”、“十月文学奖”、“1986年――2006年中国十大新锐诗人”、“2008年中国年度诗人”、“1998年至2008年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首届中国海南诗歌双年奖”、复旦诗歌特殊贡献奖、首届袁可嘉诗歌奖等数十种。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代表性作品有短诗《丹青见》、《前世》,长诗《口腔医院》、《白头与过往》、《姚鼐》、《写碑之心》等,长篇哲学随笔《黑池坝笔记》《碧岩录》等。
(选自《网络诗选》公共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