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
微亮的烛火，映照黑暗中的红颜
也映照书籍、墙壁和瞬间的停滞
除此之外，我无法看清更近的那些事物
我说话之前的声音被拦截
我由此知道
美人的美更加无辜、空荡
还有一盏未亮的灯
它迎面遇见的是红颜之外的更多的事物
红颜曾是时间深处的一个坐姿
而流水终端是更低的地方
那未亮的，藏于黑暗中的大厦
它的轮廓触目
它倾向世界的过程中，流水已攒走红颜的三分之一
还有一些微小的事物练习照亮
光明摸回的琴键被一个个放回乐曲的表面
红颜在此时更加静止
它比书桌更早沉缅于静穆的形态
它促进我感伤，更富空想
而烛火终要移近，乐曲终要响起
我将于失眠之后抵达
在黎明，在早晨，在一个薄雾笼罩的工厂的废墟
我看见万物中的一点异色
我抬头、转身、用清水洗脸
用纯诗赞美，说出一个梦中美人的突然消逝
北。北方。北
波动的不顺畅的气流产生言辞：北。北方。北
它所抬高的说话的姿态，让我尽量减少发音
——在江南，办公室里的一粒细砂，迫使一幢楼房喑哑!
北。北方。北。这不是写在书信里的方位及名词
它直接、延伸，几乎是坐着火车行进
一步一步失衡，它要把一个平原继续扩大
不习惯的气候，抛出铁匠和炉火
抛出我一遍遍的幻想和回忆——
看哪!看哪!平原尽头的房屋前靠着一位姑娘
而东海的波涛和船，它比喻北方还远
我的祖国，有着更加广阔的平原和牧场——
在清晨，我面向北方，练习着无限的长跑!
等到那一天，如何获得一个惊雷——
办公楼前，夜莺贡献出它的克制、预示
我的肉体，突然颤抖，向北倾斜!
北。北方。北。我欠下的一个乡土方向
风起了，抛起的一块石头落回到了脚背
此时，我又置身在什么地方?
沙
一个年头和一座高山，这没有明显的区别
——当一个裁判站立，手握一个金属秒表
当一个旅人驻足，手捧一握重复的流沙
其中的一些，被风带走，落入我的双眼
啊!我，一个男人，一只未瞎的眼睛的疼
驱使我起程，死命追赶一个陌生的新客
但我的头脑里还有一粒笨拙的砂
它抄袭我的无知的笑脸和另一些近似的事
而秒在堆砌，分在堆砌，时间在沙中尖叫!
操场上，一个裁判正在抛弃一项费劲的运动
离开工厂的机械，在搬运中被幻景消磨
——一个年份正在逼近一座高山
还要把沙分得更细，把秒表的游丝拆乱
更加更加细小的事物证明我的潜质和热爱——
呼啸的风，在我的指缝偷走昨日的幻觉和体温
多少年了，一场大雨终于倾盆而来
——看，泥沙俱下，它流走一个年份、一座高山
它产生新词：一九九八，我要在新增的时间中把它死记硬背!
酒店
一座酒店，辽阔的肉体的村庄
里面坐着黑暗的羊和一群瞎子
斟满情欲的杯子送出了它的愤怒
它把大海穿在了肉体的上方!
那些人，这些酒店的光顾者
他们不断地交替着幽暗的位置
他们反复制作没有主角的场景
他们的肉体关住了狂吼的岁月和往事
一座酒店，情欲的红色磨坊
谁的手，在这里添进了一些情深意长?
谁的嘴，在这里取走了一些过时旧曲
谁的刀，把大海反复地砍削?
一座酒店，就要关闭它的大门
那些饮者，就要四散走开把酒店忘却
一阵清风，由此突袭酒店
它要掀起大海波涛，它要把羊和瞎子赶向肉体和记忆!
舞
我在十年前放蜂，迎着朝阳，闻着花香
那时，有人说：“放蜂人，你好!”
如今，我趋向静止，拼命地吃着一桌丰盛的菜肴
并且不爱外出，在电视中欣赏各种舞蹈
蜜蜂从来不飞到洁净的室内
这使我常有机会接触几只苍蝇的飞舞——
昆虫与舞蹈的替代品!弯曲的弧步快速而虚幻
它们与我的步伐保持一致，保持践踏的姿势!
一册书里面，只出现一次蜜蜂和痛的词汇
它远离甜蜜、优美和春天
这之间仍然隔着十年的时间
而十年就像一天，无风，隔着一页轻飘的纸张
现在如何回忆放蜂的经历?
喝茶。写作。电话联络
风吹在电线上，使两个通话的人颤抖
这些，仍然跟放蜂的经历无关
十年前放蜂，一只愤怒的蜜蜂激烈地舞蹈
它最后吐出尖刺，在我的臂上!
那是它的舞!如今，在室内，我的臂隐隐作痛
不为苍蝇，只为过去，一只蜜蜂额外的死亡之舞!
有一天，我遇到一只穿山甲
一只穿山甲，有着很厚的盔甲 ，强有力的前爪
大部分时间它与泥土为伴
它藏得那么深，在树木、石块、腐败的落叶
之下深深掩藏
有时它静止，反对走动
这时，它的视觉，比一粒黑暗还要虚无
在遇到它之前，我设法去掉自己尖锐的感觉
我每走一步，费劲、无序
克服着天生的不安
而上山的道路，对我是倾斜的，陡峭和危险的
几只灰兔与我相向而下，它们充满了下山的快乐
在一处较平缓的山坡，我终于遇到了穿山甲
它哪儿有美可言呢
它的丑和愚钝，袭击着这个世界
在它的背后，在几乎是一座高山的背后
我痛苦地体味着一个世界的缓慢，艰苦和决绝
这是一部加铁的动物笔记，一只穿山甲
它把尖喙的嘴放进土里，无声地掘进
在我离去之前，土已淹没它的难看的身躯
我转身，被这件事指引着回家
棕熊，棕熊
我有点口吃，我说
……棕……熊。……棕……熊……。
它的名字，在很早的时候(小时候)
就使我惧怕
如今，我在一本又一本的儿童读物上
看到它
可爱的模样
能走、能坐，还手掰苞米
可是，你看我口吃
它的名字，来得遥远而神秘
它常常，单独一头，或者三三两两，或者一群
走在密林深处，走在我的梦的边缘
它绝对不好看，也不可爱
我更换过了多少工作，过完了多少平淡的日子
如今，我坐在办公室里
谈天、说地，处理日常事务
或者四处走动，参加各种会议
而我口吃呀
……棕……熊。……棕……熊。
事实上
它的名字，我如今
一直很少提起
一只天牛
天牛离我距离较远——
它栖息在过去，在我看不到的枝头上，草丛间
我比别人更不喜欢它的坚硬的黑甲
但我愈益感受到它的权利，它的微动和存在
食草的天牛，单听音节，我会误听成“天鹅”
在幼儿园里，那些小小的呀呀学语的孩子们
他们齐声念：天牛，天鹅，天鹅，天牛
这一切，是多么的荒谬，又是多么的无意!
天牛的一节一节的触须，光滑，笨拙
我从儿时的手感中抽回双手
但我青筋毕露的双手仍沉侵仅在孩子们的声浪中
纯净的孩子!
纯净的朗读!
到如今，我对智者的遗忘幸灾乐祸
他们应该遗忘得更多、更深
直到他们遗忘得只剩下青草、树木
直到他们能够重新、确切地描述一只夏日的天牛
唉，一只天牛，会飞，会走，会隐身
它的细小而久远的力量把我拉回到过去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一次儿童体的书写中
一个孩子与一只天牛，并列站在一起
另一首歌
这就要飞走了，那些我赞美过的母蜜蜂
她们就要划过灿烂的晴空
她们孕中的身子带起了一阵风
这就要远走了，那些我日夜思念的少女们
她们就要带走她的好看的花衣裳
她们激荡的心就要在秋天里静静地安家
这就要起风了，我的肩膀斜在了山水中
我的心脏乘着大风滚动
我的双手把战斗的石头掷向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