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兴福寺]
——与风的使者、小雅闲游并坐至兴福寺黄昏
枫香树稳坐在寺院里
有一句没有句地落着叶子
空心潭早已被开元进士看过
秋风在水上写草书
碑文上,如何辨识来去无踪的米芾
移步至池边,对睡意绵绵的白莲指指点点
浮身而出的小乌龟,也有千岁忧吧
得道的高僧睡在竹林,皆已解脱
我身上还有令人厌恶的欲望
我身上,还有盛年不再的伪装
此生毫无意义,偏爱南方庭院,小径
此生偶有奇遇,穿过不同命名的门楣
岁月望远,虞山十里南北两坡各有数百著名坟茔
落木萧萧,使长此以往的天空缓慢看见乌黑的鸟类
两三点雨,落得有甚纪念之意?
黄昏把我们放在它味道越来越浓毋须照料的笼子里
[在乐清湾看白云]
白云永远那么年轻,她从少年时代飘过来
她还像以往那样拥有迷幻性,变换着身姿。
及至细想,她甚至有几十万、亿年的历史
她,似无终老之时。
我已年届六十有四。白云不是床上铺的丝絮
我亦无法自我膨胀,在睡觉时烙百十个烙饼。
我亦无法说明个人修为,伸展黑而粗的长鞭
只抽打妖精与山鬼。山湾潮水有自己的进退。
白云从上空,与周围的群山带走了宝贝
我说的宝贝非白即黑,形同岁月和风雷。
我说白云,是往复不止的对话者
越坦荡越赤裸,私处越明白越没有阴影。
她告诉我白驹过隙,苍生以宽大为怀
我拥抱她,她即烟云即空虚而我不应有怨艾。
她大概也会变老,而且老无所依
她大概并无深情,凝神思之她淡然处之终无解矣。
[泼墨杭州城]
入夜,于白堤远眺杭城灯火
有些瘦高,一说窈窕。
湖水千百年来,到此已算平静
有文艺女青年在亭榭弹平湖秋月之古筝。
有老板娘招呼纯良少年于楼台上吹箫
我等不落座,生怕贪杯而付不出失落的青春。
天堂富贵,我乃一介草民,仍有宋人之脾性
桃花与柳絮飘过的地方,踟蹰穿行诗词使我空虚。
一步三叹,想当初我身板硬朗略通笔墨
说什么纸上画来终觉浅,桃株粗,但还可以承受。
保俶塔亦显出几分妖娆,自那一年见过后
她,就不再与我平地走动。
雷峰塔也远远地亮明她胖兜兜的肉身
她的身影经得起成年累月的摇晃,与揉搓。
我可能是最为委顿的旅人,第一次见苏小小墓顶
有如是光泽,我跟那些人没有两样摸它一把觉得凉而光滑。
好了,我以为我能奉陪到底,至是我双膝柔软
走到苏小小跟前,没了脚力。
回到酒店,有人在隔壁低呼救命救命,此时若命我泼墨于
白床单定能画出西湖十景你问我行吗我会说不要紧不要紧。
[落在地上的果实]
这些人来桃花坞是干什么的呢
来看桃花,桃花未开
来摘桃子?不如当采花大盗
但不是时候。
来捡落在地上的果实?男果实是你的
女果实是我的——像一个国家
和许多个国家分配资源,也有弱肉强食
也会褫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们每个人都不算太甜
但都甜过。我们每个人都不算太苦
可都是苦主。
我们在桃花坞转圈,摸那些硬木疙瘩
坐那些热板凳,挑那些偏僻的字眼,读那些新诗
还真是舒服呀快活呀。
觉得崔护喜欢的人,感伤身世太多,伤了身子
又认为,孔桃花的国度收拾了旧山河
即便是拆迁,也还有些记忆中的原物风貌在水中
倒映下来。
这样说,我们都不是逃命的人,坐船
不会落入水中。
也不是走桃花运的人,吃酒
也不会花了心。
我们人有时好看,有时不好看,也不打紧
就看口袋中两片嘴巴丫子间
有没有诗句。
是诗人,总会成熟的,当他自己是果实
滚落在地。
是美人,总会飘起来,当她还不是果实
捂不住春风吹开的裙裾。
[夏夜里的虫唱]
突然想起,某年夏夜听到猛烈的蝉鸣。
去过的地方,有古老的流水。流水
亦有睡梦里的塔影。塔影
过去曾叫南风一支摇荡琼枝盛夏无果实。
最近没有剃须刀,嘴唇上长满胡子。
每一棵垂柳有属于自己的叶子。叶子。
每一棵垂柳都生活在古代。古代
每人都有一个不存在的灵魂,于今人谋面而不相识。
[秋夜听雨]
——和飞廉
仿佛冰菘融化,户外的树枝重新弹回原来的位置,
安卧之地,封冻即开,我等如狗熊将可外出
伸长爪子。恼的是茫茫长夜,清醒若雪
这明畅的喜悦怎生与人说:“唤白起来,筵前冷静
不能成欢。”“想那怀王若笨鸟,在悔恨中已慢慢睡着,
从树枝下掉了下来——那么多泪为屈辱与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