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岛
清晨，雾气覆盖了整个湖面，一缕缕地蒸腾，
周围小岛的山顶与山腰，同样雾气缭绕……
很快，太阳一出，水面仿佛冷却下来，群山也归于静止
只有背阴处的死角里还有几缕淡淡的烟雾，
像最后退场的配角，在湖面上跳着告别的飞天舞。
堤岸下面，长长的碧绿的水草，起起伏伏，
仿佛不是水流在推动它们，
倒是它们把水流勾引到怀里，又轻轻推开，
周而复始，无限亲昵。
在古人的独木舟出现之前，在我死后千年，
这里的湖水、岛屿、云彩、激流、轻烟，
不曾，也不会怎么改变，“但是，
我们人类的天性也没有改变多少，
最粗俗的心灵见到这样的美景也会长久地出神。
在这个长假里，那些挤满风景胜地的游客，
也是受着天性的驱使，来到山上，来到湖边，
他们吵闹，他们打牌，他们只顾着拍照，
但是他们的魂魄得到了满足。”
2010.10.10
一天
很多次，我想写一写刚刚结束的一天，
尤其是在临睡前，尤其是在失眠之夜，
不加任何修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比如今天中午，骑车去上班，
拐到旁边的小花店，
紫茉莉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现在它还只是一团绿叶，
还没有开出那潜在的紫色花瓣……
我把它们挂在自行车前面，
骑过高安路、湖南路、武康路，
在安福路和乌鲁木齐路口，
又被那辆堆满花木的三轮车，
被几盆叫不出名字的挺拔的花树吸引过去，
当我离开路口，已经俨然像个
园艺公司的送货员……
我用这七盆花草装点起我的办公室，
挪来摆去一番。别的办公室空空荡荡，
我就继续翻译起波德莱尔的诗，
这是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最最清闲，
然后，我记得是老板走到我的办公室里，
相互交流了一下各自节日里的活动，
他去了庐山，看了老别墅，
我在新安江上的一个小岛住了两晚，
然后他去吃午饭，我继续翻译，
中间突然想起打一个电话，
和一个外地的亲戚谈了谈家事，
“现在，他们也亲身体验到了，
这件事有多折磨人……”
然后，再次回到这首《致一位圣母》，
“我将为你裁出一件大衣”，
“用猜疑做衬里”，
就这样，一直到接近五点，
一位同事来谈了半个多小时，
天黑了，还剩最后两段没有译完……
然后是晚饭时间，陪老爷子喝了点酒，
每天照例的一两小杯，
然后，回到书房，继续……
十点钟，走到客厅，关掉电视机，
嘱咐小朋友不要忘记刷牙……
阳台上很凉爽，给那些花喷了喷叶子，
搬过茶杯、香烟、打火机，
在窗下的小沙发上翻开《毛诗正义》，
小猫窜上来，又开始在我的胳膊上蹭来蹭去，
一次一次地爬到我的胸口，
爪子勾进汗衫，甚至勾到肉里，
摸摸它的脑袋和脊背，
它就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起来，
但是有时，它的面相仿佛一个愁苦的老人，
令我再次联想到去世半年的祖父，
有点像，几乎非常像，
它眯缝着一黄一绿的眼睛凝视着我，
似乎是他附体其上，在向我无声地诉苦……
当它睁圆了双眼，竖起胡子，
就又变回了那张无辜可爱的小猫的脸，
一次一次把它从胸口扯开，
仿佛一个每日固定上演的游戏，
游戏结束，它也就跳到地上，摇着尾巴跑开，
然后，时间就到了这首诗开头的地方，
我发现，今年几乎什么也没有写，
干了点什么呢，今年？
听了一个朋友的建议，多休息，少读书，
换了家具，买了几十盆花草，养了一只猫，
尝试着矫正糟糕的脾气，学习和解的技艺？
“我想写下刚刚结束的一天，
不加任何修饰。”——但是谁都知道，
这有多么困难，我甚至设想过，
一个毫无文学修养的人，只要足够勇敢，
忠实地记下自己的一天，
早上、中午、下午、晚上、深夜，
在不同的人面前，在独处之际，
所有表面的、内心的、更隐秘的念头，
光是想一想，也许就足以让自己感到震撼，
那不仅仅是我们一己的感受，
其中还有难解的奥秘和启示……
但是，这很难做到，你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种怯弱，这些困难，也是我们的每一天、
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天性与命运的一部分，
然后，现在，一天，一首诗，
总会自行走到终点。
2010.10.9
傍晚
这条两百米长的弄堂，我已经走过上千次，
但是像现在这样，雨后的九月傍晚，七点左右，
几团白云在屋顶与屋顶之间的深蓝色天空中移动，
星星还没有露面，凉风习习，
一切仿佛达到了完美的平衡：静谧，神秘，
两排土红色的墙壁，两排植物，
一些公共健身器材，老人、保安、
出来抽烟调笑的饭馆厨师，夜色降临，
流动的云……
2010.9.11
星期日下午
给一位诗人写完一封电子邮件，
骑车去港汇广场给女儿买樱花牌蜡笔，
新老师指定的牌子。一路上，我在想
我们谈到的那个外国诗人，
我在扶梯上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
想着那些我所不喜欢的诗句，
“无人的玫瑰”、“无人”，
我不喜欢，但是我信任的人却推崇无比，
这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我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
“有没有樱花牌蜡笔？”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束中华牌2B铅笔，
一年总要消耗掉几十支，
在书上划线，或是写写批语。
下扶梯的时候，我终于得出了结论，
我读不懂，一定是我无知，
有种种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原因
导致了我的无知和偏激。
一想到昨天夜里我还在劝告
另一个朋友应该如何写作，
糟糕，应该给他写一封信：
不要再在意我的意见，
它们太武断，太不可靠
（尽管我看不见这些缺陷），
太危险……
2010.9.6
“我看到那么多终日钻营的小丑……”
我看到那么多终日钻营的小丑，
一个个把自己打扮成讲真话的孩子，
时不时地讽刺几句光屁股的皇帝，
好像他们自己不是同样如此。
他们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多了，
谎言的威力就会被慢慢削弱，
正义就会一点一点扩大自己的地盘，
啊，多么美丽的金丝银线！
他们忘了，童话讽刺的不仅仅是皇帝和大臣，
也包括所有围观的群众，也就是我们自己，
我们和那些受骗者一样，心怀根深蒂固的怯弱，
唯恐被人看出自己的愚蠢和无知。
他们说，我们要把真理告诉那些被蒙蔽的人们，
啊，那些人在哪? 他们在自己周围一个也找不出来，
他们多么害怕和那些穷人和愚民混为一谈，
这些终日钻营的小丑！
和他们重复、空洞、虚情假意的愤怒相比，
穷人和愚民编造的段子，
简直就是喜剧和诗，
谁需要你们这些蠢货的启迪！
你们和他们是两路人，
他们纯朴，你们自私，
他们痛苦，你们轻浮，
他们绝望，你们空虚。
你们只是为了在无聊和钻营之余多一种消遣，
只是为了自欺，好像自己还有改变世界的意志。
你们的意志早就死去。可怜的小丑，
你们不妨试一试，少耍一点装傻卖乖的把戏？
我看到那么多、简直大量过剩的“讲真话的孩子”，
或者满面胡须、大腹便便，或者涂脂抹粉、搔首弄姿，
一个个穿着“孩子”的开裆裤，暴露着下体，
互相赞美着，炫耀自己的勇气。
还有什么比这些灵魂更加可笑？
还有什么比这幅群像更加滑稽?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们，还是皇帝？”
你们这些令人作呕的蠢货，
与其和你们站在一起，还不如变成哑巴，
去接受暴君的统治。和终身孤独的安徒生一样，
我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属于你们的时代。
2010.8.9
一天一夜
在行人稀少的小树林，
两只翠绿羽毛的鸟在我们面前突然飞起，
又在树枝上轻轻跳跃，翻转??
但这只是美妙的自然，还不是诗。
下了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一家咖啡馆。
我们一边喝饮料，一边看着窗外的河面，
旁边坐着两个外国少女，也许是放暑假的学生，
结伴来到东方世界，在这放着中国流行歌曲的小店，
消磨掉生命里的一段时间。
河面上，载满游客的小船在波光里晃动??
但这只是生活，还不是诗。
夜色降临，河边的垂柳纹丝不动，
长椅上，有人在交谈，情侣在接吻，
我们也找了一个椅子坐下，
对岸，黛山青天，灯火璀璨??
但这还不是诗，还不是。
诗不是对所见之物的描摩，
不是对我们内心感受的提炼，
诗是伟大的艺术，诗是最强烈的意志，
它要——可惜我无法做到——
让这一天一夜化为永恒。
2010.8.7
《柏林苍穹下》
一群无所事事的中产阶级的天使，
站在屋顶上发呆，站在巨型塑像的脑袋上发呆，
或是在图书馆里，站在别人身后，
近乎绝望地摸摸这些小生命的头发和肩膀
他们到处乱逛，对于所看到的一切，
都投以神秘的白痴式的微笑。
他们没有敌人（比如，一个魔鬼），
他们没有使命（比如，扑灭一场小小的火灾），
对于现实，他们不能加以丝毫的干预，
他们甚至没有能力与人握手，和人谈话。
神性，已经变得毫无内容、一文不值，
只剩下无聊的永生??
多么可爱的新童话：看啊！天使们想要抛弃自己的神性，
渴望获得新的肉体，去感受这肉体的感受：
恋爱，亲吻，搂搂抱抱，推推搡搡??
2010.7.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