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帖《水》

《跳水》
文/围围


好一个秤砣落底。我爬上椰子树，
挺胸收腹，翠鸟一样
扎下去，一层层地扎下去。
如果你能管住银河，
看住流星，喊住天上人，
你就能看到大海有一个通孔：
从上往下看，孔壁
由一层白一层黄的圆环叠加而成，
一层南极圈，一层撒哈拉；
一层北冰洋，一层塔克拉玛干。
如果你像菩萨那样
让心跳慢下来，你就能听见
通孔另一端的欢呼声：
天眼开了，天眼开了！
这时你一定像我一样丝丝作响，
在——某一位仙童的吸管里。


《拍水》
文/围围

我拍过山泉，像儿时骑马马，
双腿夹一根木棍，
拍着自己的小屁股猛跑。

我拍过小溪，像少年去上学，
走进教室门口之前，
拍着满脸的雾气。

我拍过河流，像中年男人吃完饭，
拍着肚子上的赘肉，
发出沉甸甸的空响。

我拍过大海，像母亲做噩梦，
发出惊恐的叫声，我边拍边喊：
妈妈，醒醒，快醒醒呀！

此时我在拍雪，像拍火柴皮。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穷孩子的话：
说好啦，拍到黑的一面就赢你。


《潜水》
文/围围

我要仰泳，我要和你背靠背地谈一场恋爱。
背靠背可以让影子成为肌肤，
可以将肌肤之亲暗藏于两个身体之间的夹层。
背靠背可以比面对面更加亲近，
可以一个看着东一个看着西地欣赏着对方。
背靠背可以不给这天地留退路，
背靠背可以不让这山川入空城。

我要仰泳，我要和你背靠背地谈一场恋爱。
而你说：爱我就做个真正的男人，爱我
就进入我——爱我就做个好婴儿，爱我
就吮吸我——爱我就做粒受精卵，爱我
就听我话——好好呆在我子宫慢慢长大。

我要仰泳，我要和你背靠背地谈一场恋爱。
现在我不会这样说了，我想说的是：
妈妈，快让我出生，快让我长成父亲——
用你那浪涛的羊水，用你那海啸的阵痛，
用你那冰川的尿布，用你那鲸鱼的奶瓶。


《抽水》
文/围围

千万只蝴蝶首尾相接，
悬挂空中——
这是蝴蝶泉，这是蝴蝶
在抽水，泉水汩汩，
我看见太阳在高处踩水车，
我听见高处传来微弱的呐喊：
踩啊，快踩啊，
快救救山外那些大海！

千万只蝴蝶首尾相接，
垂落泉水——
她们窃窃私语：
庄子这老头儿还真怪，
穿衣服只穿新的，
新衣服不洗硬是不穿。


《洗水》
文/围围

在江边，我遇到一个白发老人
一瓢一瓢地舀水，一瓢一瓢地倒，
一刷子一刷子地刷。
我很奇怪，问他：
搓衣板上为什么没有衣服？
他并不理睬——
继续舀，继续倒，继续刷。
当我问到第三次，
他干咳一声，仿佛说：
你认为不是衣服，更是衣服。

我开始相信他的干咳了，当我看到
江水里那一小块污渍——随我而动。


《养水》
文/围围

五年以后我五十，五十以后我养水，
用老井，用石缸，用茶杯，
越养越小，越养越调皮：
有的躲进钢笔，等着我叫唤；
有的像猫爬树，顺着炊烟直上云朵；
有的在我身体里兜了一圈，
找到眼睛的开关，觉得好玩，一直摁。

五十之前水养我，五十以后我养水，
我还要养一只蜉蝣，
养到蜉蝣会磨蹭，
会照镜子，照镜子时被镜子带走。


《画水》
文/围围

我向画家请教画水，他说：
很简单，这样，再这样。
说完，他画了一棵红柳。
我向他请教其他画法，
他分别画出骆驼刺、骆驼、驼队。

“还有一种特殊画法——”
他很得意地画着。
我说你画的是鹅卵石还是驼铃？
他说：错，是睾丸，
水就是靠这玩意儿繁殖的。

我认认真真画了一幅模仿图，
他肯定地说：对，从圆开始。


《赶水》
文/围围

有人在海里赶水，用他的小船，
用他不断调转的船头
与吆喝——他要把这些水赶出去，
赶着它们分开，
赶到它们上山，
赶得它们露出羊的原形。

有人在江里赶水，用他的月色，
用他纤柔的光鞭——这些水，
他要赶上树叶、草茎，
赶着它们孤悬，
赶到它们摇晃，
赶得它们像是从月亮上滴下来的。

有人在赶水，在书房赶水，
他把水赶到纸上，赶成一团影子。


《听水》
文/围围

序言，序言，这序言部分
就够你们读的了。
如果你们觉得枯燥，
告诉你们，
你们即将变得聪明。
如果你们真的聪明，
就一天天地读下去，
一代代地读下去，
读到正文开始——故事发生。


《熨水》
文/围围

我见过一位裁缝熨水，熨袖口，
熨衣袖，熨到衣襟部分，
越熨越皱，那皱褶高过熨斗，
裹住熨斗，他仍然在熨。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有时熨斗被衣袋衔住不放，
有时熨斗在里子转不出来，
总算熨到衣领了，熨斗又漏水了。

有一天我在他的水店邂逅他，
我问怎么不做裁缝了？他说，
用缝纫机的语速说：作为一个裁缝，
经营碎布，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掰水》
文/围围

一个人死了，
一个掰水的人死了，
一个掰水的人被他掰开的水
淹死了——
他只掰过一滴，
只是觉得
掰开的有必要再掰，
再掰，掰到它不是水为止。

仰望苍天，
我读到了他的遗言：我的一生
是在无中生有中度过的，
现在，我要倒过来活一次。


《挖水》
文/围围

那个用挖耳挖水的人
挖着枯井：
左边一口，
右边一口。

他漫不经心地挖着，
左边挖一勺，
右边挖一勺。
水已经死了他知道，
他只挖水的灵魂，
准确地说他是在挖一个过程。

刚刚挖到一个过程的末梢，
他叫了一声：
哎哟，这下糟了，
我居然忘了——
这枯井是沙漏由沙子淤积而成。


《救水》
文/围围

“同学们，长大后你想干什么？”
五分钟，没有一个同学举手。

“围围同学，你呢？说说看。”
老师走了三四圈，停了下来。

我想生病，病得厉害，
病到渴，用我的渴去救水：

药瓶里的水，药罐里的水，
药碗里的水，药厂里的水。


《晒水》
文/围围

打开房间所有的灯：
厨房的，书房的，
客厅的，卧室的，
还有储藏室和洗手间的。

打开所有的灯晒水——
窗玻璃深处的水
晒干之后，浮出底片，
由暗到明，由虚及实。

入冬以来我一直在晒水，
晒流入窗子的一切东西。
我每晒一夜，它们
现一次身，糊一次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