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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的爱情
赵 川

十四岁他只身从乡下来上海学生意,换了几处东家,开始学修手表。公私合营时他并进钟表店。也安稳工作了几年,后来讲不清为什么成了右派坏份子,开始吃苦头。七九年他平反回店,没几年,锣鼓一敲光荣退休,他就在弄堂口,摆弄个无证的修表摊。这个摊一直摆到弄堂拆迁。那条弄堂叫泰来坊。从乡下上来,他就住上海西北面的这条弄堂里,在那里娶妻生子。落难成了右派时,老婆跑了,孩子也夭折了。他还是在这片弄堂附近,受监督劳动,修房子,挖防空洞,挨小孩扔石子。后来平反后再娶,老来得一女儿。他依旧是住在这条弄堂里,看女儿跟他同辈人的孙子孙女一块玩,一块长大,他说不出是苦还是甜。上海,对他来讲,就是女儿和泰来坊。

拆迁时眼看了整条弄堂渐渐被拆空。有一天女儿上班,老婆出去了。动迁组的人来做工作,老头坐在一片废瓦砾堆里的家门口,瞪圆了那只长年修手表,已经特别暴突的眼睛,破口大骂,说你们敲了我的弄堂,敲了我的饭碗,还要来敲我的房子,我七十岁的老头子,啥苦头没吃过,解放前吃,解放后还要吃,你们总来跟我讲一大堆道理,莫名其妙,我讲啥我总是没道理,总是你进步,我落后,我跟不上你的形势,那我的形势呢?我在上海一辈子,为啥你们讲要拆,我就要迁,你要敲掉,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眼珠像要怒射出来。这是他最后一次长篇大论说这么多话。

弄堂还是敲掉了。没办法就得走,走到一个不是上海的上海。那一带都是一户户老上海,在努力过陌生的新生活。

老头就很少说话了,有时两三天也没一句话。后来他就有了老年痴呆的迹象。想来也奇怪,我们小的时候,没听说过这种毛病,去人家家里,老公公老婆婆隔了楼梯就热情招呼。也不见那么多老人神情木呆。

女朋友说过,老头从来没记住过新家地址。从和女儿一起住的新家跑出去,他会跑去哪里?他该会回去泰来坊。但现在泰来坊又在哪里?

畜生推我一把,说你知道这是哪里?我胡里胡涂已站在灯火辉煌的「腔调」前。这里汽车如梭,美眉如织。畜生昂首跨进大堂,在罗马式喷水池前,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之下挺直身子,拨通手机,高声问在哪个房间?明晃晃的大堂灯光,洒落在他的额头、脸上和身上,映照出饱满的享乐情绪。

走过漫长的走廊,来到一间房间,几个三十出头,梳妆讲究得体的漂亮女子,正在引吭高歌。低矮的大理石桌子上,香槟已开了两支,还有小吃、零食和一盘刀功讲究的水果。这里的皮沙发皮子真软,靠垫又大又松,室内灯光不亮,亮的是前面那台大电视。屏幕上男欢女爱,玩着沙滩、海水、老洋房和爱情。一曲完了,畜生对身边一个穿吊带装的细长凤眼的女子说,这么细的吊带,要吊不住了。另一个高佻身材的大笑,说吊不住,还是吊住了,千钧一发,这样才叫男人动心。

畜生问高佻女子,最近又叫多少男人心动过速?高佻女子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一副烦死了的样子,倒在沙发靠垫上,叹息说不提了。她说最怕别人要死要活的,讲起来自己也是老菜皮,但竟然还碰到个比女人还黏的,真吃不消。

畜生说妳心里不要太得意。如果你们同时都要死要活了,那会是死还是活?细长凤眼的说,那就共同达到高潮了。大家哄笑起来。高佻女子举杯,说来来来,不愿想那些烦人的东西,才出来喝酒唱歌。

大家又开始开香槟喝酒唱歌,电视屏幕上又是男欢女爱那套。畜生的嗓音青春辽亮,卡拉OK唱得很棒。这是我事先没有设想到的。高佻女子听过两首畜生回肠荡气的情歌,情绪缓和多了。她对细长凤眼的评价说,他的声音倒还挺性感。细长凤眼说她觉得男人的声音,还是厚实深沉有磁质的,才更加迷人。

畜生说你喜欢老男人。细长凤眼说不是老的,是成熟的男人。高佻女子抢白她,说什么成熟,妳那只男人早烂熟了。细长凤眼的也不生气,反倒要高佻女子解释。

烂熟就是没劲了。高佻女子喝了口香槟回答说,不论妳做什么,那只男人永远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没有原则的人哪会有激情?细长凤眼分辩,说时间长了就不是靠激情。

高佻女子说算了吧,妳也不过三十几,已经说时间长了的话,以后日子更长了,怎么过?你说是不是,记者。她可能以为做媒体的都是记者。高佻女子为自己的分析感到得意,又补一句,不能共同达到高潮,休掉算了,哈哈。

畜生接口说,不急。他瞥一眼高佻女子,又看着细长凤眼,说你不如在其它地方先混点高潮,准备几个替补,只要不像她陷进去拔不出来就行。细长凤眼说,什么呀,又不是我有麻烦,干什么矛头冲向我。

有个染了半头金发的这时开口,说没有激情的日子,我是不要过,这就是我为啥要跟以前的老公分手。高佻女子嘿嘿笑了两声说,不是床上不行嘛。半头金发说对呀,没激情当然就不行了。

细长凤眼说行了行了,别再讲妳的离婚故事,这只歌是妳刚才打进去的,唱歌吧。

接下来又是开香槟喝酒唱歌,连我也找出几只半旧不新的一展歌喉。畜生边唱边讲点荤笑话,看着沙发上笑翻了好几个高级女青年。

闹了一会儿,有人说要换地方再玩。高佻女子抢着结了帐。出来上了她的车,才开出不远手机响了。她听了两句就火起来,对了手机叫道,哭你娘的哭,又没死人,出来喝酒又怎么啦!喝到半夜又怎么啦!你再哭一声……她掐断了通话。十秒钟后高佻女子缓过神来,又拨回去,说心肝宝贝乖乖,都是我不好,都是这两天给你闹的,这就回来,亲爱的别生我气。

高佻女子的黑色马自达汽车,掉头穿过红绿灯后消失在车流人流的喧嚣之中。白天夜晚,这座城市的一些中心地段,始终情绪饱满,热闹指数高居不下。

这时,女朋友的爸在哪里?假设他下午从家出来,在门口一带散步,像有一次那样走得远了点,就不知走到哪里了。

四周全是陌生的街道,光秃秃的没有人气,街上开过的车,多数是运建筑材料的,走动的人,也多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想往回走,却越走越不认识。累了,他在街边站一会儿,站着心里紧张了,心想我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于是继续走。他也不是没想过问人,但问谁,路上走过的都是一张张外地人的脸。他会想起当年初到上海,也是这样走,走上一两个小时,上海没有走不到的地方。走可以省钱,也可以就此认识那些路。那时有个姨娘住静安寺,他去看她,都是从泰来坊走去。走多几次他就试了走不同的路,一路可以看上海的街景,各种汽车和打扮时髦的男女。

不过今天没了当年脚下生风的气势,脚下生的是一堆堆烂棉花,一步比一步软。他停下来,看四周,还是没有一点熟悉的影子。奇怪,从泰来坊出来后,是怎么走到这么远的?之前经过的街角,他一个也想不起来。他脑子里对泰来坊、附近交叉路口及其四周的环境了如指掌,只是怎样走到这里的线索断了。天暗下来,他想不起几点出的门。终于他再也拖不动步子。他站住,但随即又站也站不住了,伸手抱住了身边的梧桐树杆,身子倾斜地靠上去。

街上的人看到一个老头抱住了行道树,要倒下去,便有人上来扶住他,问老伯伯是不是不舒服呀?有人扶他在街沿坐下。这时他心里一阵发虚,一阵迷糊,气都有些透不过来了。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警察问了几个问题,很久也听不到他的回答。他们甚至怀疑他是聋子或哑巴。但他还是说出了个交叉路口和一条弄堂的名字。警察想想从那个路口走过来,倒是蛮远的,怪不得都走成这样了。警察问要不要送他回去?老头目光呆滞,棉软地点点头。他要回家。

在一个夜生活热闹的地段,有两个女孩,正在一间酒吧门前晃来晃去。一个穿了短背心,露出肚脐,背心上画了个样貌娇小但身材丰满的卡通女孩。短背心正在打电话。她的伙伴无聊地看着她。她穿了件紧身T恤,胸口有条明显靠外力挤压而成的乳沟。

她们也眇到我跟畜生正向她们张望。打电话的收了线,和没打电话的一起,似有若无地面向我们。她俩不能明确地说在微笑,但有淡淡的笑意从眼神,嘴角,鼻翼上微妙地透露出来。如果你不需要那种笑意,也无伤大雅,但如果正是你期待的,那也绝不可能错过。

说时迟那时也快,我们已四目相对站在一起。穿小背心的朝背后的酒吧努努嘴,说里面在开扮麦当娜的派对。不管男女,装扮了就可以进去。没扮的一百元门票,包两杯饮料。有乳沟的对我们说,给我两百元,我有办法四个人一起进去,我们一人一个正好陪你们玩,要温柔,要激情,怎么玩都可以。畜生不看她们,倒来盯着我,说你说这会有劲吗?

酒吧的门很小,但是玻璃的,可以看到里面戴了金色假发和穿低胸装的女孩,在昏暗的人堆里穿行。我不知所措,什么会是有劲的,麦当娜?酒?女人?温柔还是激情?那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说,有劲的,有劲的,里面不要太好玩噢。

她爸从卖香烟的摊子边站起来。他坐了一会儿又有了点精神,街头的男男女女,在他面前,在那些灯红酒绿的门口忙来忙去,根本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刚才警察看他坐了一会儿车,喝过点水,脸上的血色恢复过来,便开车把他带到那个交叉路口,放下来。他们搞不清楚泰什么坊,问他从那个路口会不会自己回家。问了三遍,每次他都肯定地点头。

下了车,他定了定神,心想这下不用急。泰来坊,几十年住下来,这一带的每扇窗子我都认识。马路对面修鞋的王老头,比我大五岁,摊子每天摆出来比我还早,收得又比我晚。这里的事,没啥能逃过他的耳目。明天去他那边聊天,被警察送回来的事,他弄不好下巴也要笑落来。但那个交叉路口现在变得通亮,路口上头是银亮光滑的天桥。天桥的楼梯直伸进边上挂了巨幅美女广告的商厦里。他又疑惑了,想警察怎么也骗人,就这么把我扔下,这是哪里?他看到了路边的路名,倒是对的。或者是下一个路口?他想着,拖了步子往下走。

脚下的上海越走越热闹,越走越多开心的年轻人。后来累得不行,他不得不在一个烟摊子边坐下。自己摆过摊,他总喜欢路边的摊子。靠着这些摊子,他觉得安全。

畜生说你还想玩什么?这座城市的夜生活不是我虚拟出来,里面的人都有血有肉。我说,其实你也是。

这时手机响起,我以为是我的,结果却是畜生的。他听了,听了很长时间。然后对电话那头讲,对我是畜生,我在瞎混。但妳这样说我看来混不过去了。妳醉了,我过来送你回家。家?不要家?妳的家在哪里?不想跟我演戏了?我的家在哪里?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马上就会在妳身边。我不来电话是因为受人制约。妳不会明白这个,就当是借口吧。妳有预感会抵挡不住?亲爱的,我投降了,妳还抵挡什么。妳喝多了,我这就来。我已经在拦车了。

畜生要走,临行前说,我和她心有灵犀,这样很难伪装。一点不保留地坦白给别人,或面对别人的坦露,都太诱惑人了,很难抗拒。这样再演戏,再游戏也白搭。现在她那样跟我说,我没戏了。他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去找她。

我说她究竟讲了啥?你这样造房子会坍下来的。畜生一只脚已跨进车子,说你爱造你去造吧,我的,坍了就坍了。

老头从卖香烟的摊子边站起来。他想要继续走。但他浑身的骨肉,已经酸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更要命的是他胸口的气像堵在那里,上下不通顺,呼吸不畅。再走,他想他是要走到死了。死吧,泰来坊找不到,家找不到,他的魂灵头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木然一步一步向前移动。他心痛地想念以前的上海。早上刷马桶的声音,傍晚煤球炉烧夜饭的气味,女儿背了书包回来的盈盈笑声,这里面就是他的一辈子。他这辈子有很多倒霉的事,但再倒霉他也在上海。现在女儿也大了,在安稳日子里又来折腾他,把他端了出去。他想念周围的熟脸孔。以前弄堂里的人有时也会大眼瞪小眼,但更多的时候,大家还是知根知底,相互关照着。以前的上海,就像他手掌中的掌纹,倒不是条条都清楚,而是生活了几十年,都可以在掌握之中。那些掌纹伸展开来,他还可以看到静安寺前面有轨电车交叉的轨道。他的第一个女人,扎了条红围巾,听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跟他从电车上跳上跳落,这曾经是天下最开心的事。那时以为会天长地久,他在上海的日子可以永远这样了。

我坐在出租车里给女朋友拨了电话,她一肚子怨气地说人也找不到,警也报不了。警察局的说人要不见了廿四小时,才算失踪。而你,也是个没法依靠的人,出了这种事,到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你以后也不用出现了。我不知说什么好。老头到这时还没有回家,事情总在人不想它超出想象的地方,超出了想象。然而,这又并不奇怪。你说,在上海的夜幕下,我们爱对什么充满想象?

我从车窗里看出去,这时的上海仍是座精力充沛的城市。它也像个蚁穴,人就是蚂蚁,拼命忙碌,将环境修得四通八达,然后在里面疯狂奔走,堆积又消耗掉物资。我们对复杂城市生活的热衷,其实没有逻辑,都是不可抑制的生理冲动。

后来在离他们以前泰来坊挺远的地方,有人看到了老头,一个僵硬的身子,靠了墙,缓慢地在挪动。他上前叫他,老头没有反应。他上去一扶,老人像化掉的冰淇淋一样,从他的手臂间瘫软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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