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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的爱情
赵 川

我的办公室在一栋高楼的高层里。高楼平地而起,挺立在一大片低矮的旧市区中,有点孤独,有点自恋。它比周围区域里的建筑要高出一大截。这座建筑属于这里最有钱势的传媒集团。从办公桌的窗前看下去,东西南北,旧市区外围成片高大威猛的新楼正编队整齐,有计划有预谋地,向这底下残存的旧居民区围剿过来。这座高楼,就像一个敌后革命根据地,像插在敌人心脏里的一把刀子。我站在窗前会有这样豪迈的感觉。我相信很多人站在如此的窗前都会豪迈,甚至要把手抬到胸前,至少也在肚子前,这样就更接近伟人。不管在楼上鸟瞰,还是在楼下仰望,人都会因此自我膨胀,胸怀豪情。这就是人为什么要努力造高楼的根本原因。但天天在那里,看久了,也会做厌伟人。想想毕竟是一把刀子插在活生生的城市生活里,我开始替下面弄堂里的敌人心痛。住在弄堂里的人有什么错?二代三代,这座城市里的人虽然根基不深,但他们活得仔细,绵密,不浪费空间,也不浪费时间。他们的一代是浓缩了的,换个乡下农村,换拨人,大概得活上二三代。都市里还有乡里赶不上的时髦更迭,朝代变迁。多数的上海人,一面清点着自己眼前的鸡毛蒜皮,一面帮忙将旧的,换成新的。我进到这种想法里,周围陆续还看出不少虽不及脚下这栋壮观,但也绝对是刀子的大楼。它们已陆陆续续插进来。这座城市里的人,现在已完全信任了发展主义的说法。上海的明天是什么?上海的明天大概就像我现在这样,站在半空里。下面蚂蚁一样的人,很多都满怀这种希望。

坐在办公室里,我负责的两个版面还要做最后调整,正赶了看打样。等一会儿要送总编室。畜生下午来到我的桌前,也不管人家有没有空,就一屁股坐下来开始抽烟。我忙归忙,脑子里仍旧不时窜进昨晚的想法。昨晚我想着手编一个激动人心的爱情故事。外面书店里,晚上电视中,缠绵的男女故事铺天盖地。但轮到我,却竟然想不出人怎么才会被打动。是她长得好看,又很主动?是他特别聪明,还温柔体贴?还是呆在一起日子久了?感情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我瞥一眼沙发上的畜生,他的半张脸,上面有些疙疙瘩瘩,正罩在自己的烟雾里。畜生好像有烦心事,他挥散面前的烟雾,说这地方怎么这么不透气。他又说,嗨,你可不可以找篇小说,把它变成剧本,然后放在生活里演。长点没关系,每天有空演一点,演它两三个月也没关系。我不太看文艺书,你帮我找找。

我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抬头问他,搞什么,你疯掉啦?

很多人的日子,过得比我们要异想天开,丰富有色彩。或者生活太平常,朝九晚五的,温吞水一样斯混着,才既不被什么人打动,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打动人。所以我调动出畜生,他是这座城市里另一类生活的精英。但畜生绝不是虚拟,他活得自有一套。

塑造他我需要一些基本条件,比如资金到位。我有位老同学是建筑师,因此我决定让畜生也是建筑师。一个赚钱不少的自由职业者。但我绝不是借此讽刺,暗示那些建筑师就是“畜生”。如果敢这样说,相信天花板会即刻塌陷,让我从中得到报复。我不敢忘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他们造的。而且,我的建筑师老同学,他家庭恩爱夫妻合睦,上有高堂,下有五岁的儿子小毛。小毛听起来好像鸿毛一样,在他们的生活中却比泰山还重。正如他近年在建筑上常提的,建筑师老同学在追求十分人性化的生活。

说回畜生。畜生把烟掐灭,说工作压力越大,越得出去活动,这叫精神平衡。他随即又皮笑肉不笑起来,说去活动活动,顺便我可以让你见见她,就是那个跟演小说有关的人。畜生神情暧昧,又说找什么样的小说,你可以再跟她商量。

晚上去「人世间」,是一座开在热闹马路边的酒吧。那里外国人很多,音乐够吵。我们进去,她早就坐在靠窗的桌子边,笑嘻嘻的。她的脸很丰满,五官重重地停在那里。我管她叫脸。脸的声音甜美,在酒吧狂噪的音乐里断续听到,很诱人。她已经喝得五六成醉了。脸反复地要畜生承认,那是种游戏。

什么是一种游戏?我问。她眼帘上涂了一层金色眼影,媚笑地游动醉眼看人,有些东西一闪一闪。她的眼色又一遍遍地撩拨畜生,说什么都是游戏,尤其男人女人,好玩也因为就是场游戏。

畜生哈哈大笑,并不接过她的眼色,只是说游戏也好,不是游戏也好,但我们要演出戏。我问他,你们谁想出来要演?他答非所问,说人多一点才好玩,不过暂时没有,我们先演也没问题。

在我的办公室里说那些话,在上海重要的主流媒体那里说,听起来绝对像是有人脑子坏掉了。但在酒吧里,借了那样的环境,这不能不说像件好玩的事。我说为什么还要剧本,妳和畜生每天混几小时,在酒吧也好,在哪里也好,就算是在演一出连续的戏,反正你们这样,也不能算在过正常日子吧。我说这话时,他们正对视着,似醉非醉地好像要看出点名堂。

脸收回眼神。说有规则才是游戏。她的身子半卧到桌面上,将酒杯伸过来,要和我碰杯。她说得有个剧本,我和畜生见面就演,演完就分手,不演时也不见面,这样就更像游戏。你也写点小说,这你懂的呀,随便拿来一堆真人真事,不能算小说吧,还是得有个讲法,有情节起伏,有点真真假假。

我说如果没有剧本呢?脸看去窗外,窗外是街在闪闪烁烁的光里。脸说还是戏演的好。我们只是要让日子精彩,更精彩,好玩,更好玩。真人真事是不好玩的,你不晓得吗?

窗外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各种汽车不断地在街边停下来,从车里走出想让夜晚更精彩的男女。上海的夜晚,从某个年代起变得精彩纷呈。那些夜里的场所,不少人描述起来口沫横飞,这里几条马路,那里几个去处,还讲真正的夜生活是属于精神的。有人则微笑着晃晃贵宾卡,说去玩吧,万把块钱也就开几支香槟,你的所有的尊贵都建立在钱上面。还有比这更物欲的吗?其实,那里即便有什么精神,基础还是物欲,是对物欲的一种妥协形式。妥协了也就看穿了──守也守不住的酒水和女人柔软的腰肢。当人在那里感怀沧桑,宿命起来,夜生活因此有了点玩世情怀。但这就是精神?脸的目光一片茫然。她在想着老公最好很长一阵子也不用回来,因为那出戏,让她禁不住心动,想入非非。

透过窗外闪烁的五光十色,她看到街边卖香烟的摊子,边上有一个穿短袖衬衣的老头,疲惫地坐下来,摩着自己的膝盖。他干瘦的脖子扯得老长,一副走累的样子。卖香烟的看看他,没有要理采的意思。

我女朋友的爸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回家。母女俩以为他散步走远了,等他一个多小时,仍不见人进门。她和妈出去附近转过,又都空手回来。然后两个女人对了桌上的碗筷和饭菜发呆。呆了一会儿,开始讨论老头子会去哪里。

他们住在离外环线不远,也就是说差不多要出上海市区了。在我还没有去过之前,女朋友已多次宣称,那是一片乏味的乡下地方。她深恶痛绝的表达,我猜想是表明要离开那里。我的还试图研究过,这是她想和我同居或结婚的潜台词吗?但以我们的状态,看来还没进入要我得出结论的当口。

我的手机在一片够吵的音乐里震动起来,女朋友说她爸找不到了。她来问我,她跟她妈该怎么办?

她爸的事听起来当然令人担心,然而她的问法,也让我进入一个微妙的局面。我说不要急,现在天都这样黑了,妳爸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老头现在还好好的,在一个地方作客,说不定吃香喝辣。二是他现在已经倒下了,摔倒,体力不支,或是旧病复发。想想,他有什么亲戚朋友老邻居之类的人家可以去,会不会散步碰到谁,被人家拉去家里坐坐?或者,已经被人送去附近医院或警察局?

女朋友说你要在这里就好了,你在哪里?听起来很吵。我说了大概位置。她倒照顾起我,说那儿过来至少要一个半小时以上,叫出租车也得四十分钟,我和妈还是再等等,说不定爸一会儿就推门进来。

畜生笑嘻嘻地瞥我一眼,说女朋友追上来啦?又说出来玩就不管那么多了,「红盒子」那里最近人气旺,据说有两个俄罗斯坐台小姐不错。我默不作声地跟他起身,走出去潜进夜色里。

我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很多年,对一个地方的某个时间段,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看法。以前常有人会说,上海的夜里就是如此这般的。但现在,多少人都不会这样一言以敝之了。上海的夜晚,你指上海哪里的夜晚?哪一带地方?几点到几点?另外还取决于你是哪一类人,这很重要。人与人之间相差遥远。这座城市越变越接近一些人的想法,越变越超出很多人的想象。畜生说妳是位小姐,出来混混的,够青春,只要有四五分长相,配一个咪咪喵喵的英文名字和一只手机,这座城市的夜晚,就会愉快地接纳妳。妳用手机搜寻一下,总有几个不爱回家的男人,正在哪里要妳过去。挑一到两处,叫辆出租车就去了,他会到门口付了车钱,然后跟他进去,他还会付了饮料酒水,饿了再叫个果盘或去避风塘宵夜。夜生活么,就是这样,他的手会试探地缠上妳的腰。妳呢,妳不过是趁着还年轻。如果是男人,如果也有点钱,三四十上下,单不单身就没关系了。到这样的场所,性的气息就在四周浮动。花钱,花了钱这些诱惑人的东西,就不会那么不受控制,不会那么令人焦躁不安。钱花得不多,你依旧有些焦躁,但也陷得不深。钱花多了,就没什么安不安的了,你已经足够了解逢场作戏和忠贞不渝都守不住,有情和无情原来是一体。你要它们怎样,它们就怎样了。纸醉金迷一朝成了惯性,拔也拔不出来。你只要在那里,在一些夜里的场所,一遍遍……我打断他,说那你呢?还要演什么戏?

他说,当然,那是些普遍情况。他开始大口喷烟,说但是夜里有夜里的神秘,总会出其不意。这就是为什么你跟了我一起来。至于演戏,是个说法,我和她都可以躲在后面。

畜生是我调动出来,我却并不完全明白这种人。但是,既然都已经有这么多人挤在里面,我这样步入夜色里,在红男绿女堆里穿行,也该只当稀松平常。我又不是女朋友的爸,没有被拆迁出这座城市,没有被从经济上圈出这个夜晚的都市社会。

我们被堵在「红盒子」门外。红盒子门口灯光暗淡,漆黑的门紧闭。门前站了俊俏的两男一女,他们含蓄的黑色制服里,露出张扬的红色领子。畜生上去打探,他们叫他看门上的一张条子。条子上讲政府有规定,这里只对会员开放。

畜生说我三天两头来这里,我不是会员吗?门口的小姐小心客气地说没办法,上头的规定。畜生看不出有通融的可能,转身说那去「上流社会」。

「上流社会」就在附近。我跟了他走在夜晚的林阴道上,街面不宽,但梧桐树粗硕。周围的房子都是有年头的老洋房。门窗屋檐,角角落落,还留着这座城市以前的风骚劲头。

这些老洋房刚造完时,这里是外国人的租界,里面住的也不是等闲人家。后来他们的生活就像风卷残云,被时代变迁带走。当年的铅华几经洗刷后退色黯淡,落进厚积的灰尘里。但有一天风水变了,这些云又飘回来,弄几场雨,被改造了的生活,正再被改造回去。梧桐树虽然高大,但城市中这一部分建筑的媚态,雨后苏醒,遮也遮不住。现在这一带沿街的洋房,多数都被改造成了风情各异的餐厅、酒吧或咖啡馆。做建筑师的老同学有一段时候忙也忙不过来,这座城市里吃喝玩乐兴旺,他手头一堆都是这种改造工程。他说楼层打通,楼层打通。因为忙,他开始像打仗电影中用步话机讲话,句句都简明扼要,重复两遍。这边街上一栋房子就被他打通了楼层,里面用大理石砌了面墙,墙上有水流下来,人造了瀑布。他说建筑里水很要紧,水很要紧。

当然,今天不去那家有瀑布的餐厅。拐个弯,我们去「上流社会」,也在一栋老房子里。想到我的建筑师老同学,想到我设定了畜生也是建筑师。畜生设计怎样的房子?他可能也像老同学,一面信口批评当下的建设,一边参与其中捞钱。或者,他只是个结构工程师,只考虑不让设计师想出来的房子坍掉。结构工程师,是这样吗?这是上海,反正他能赚很多钱就行。

我们连那里也没能进去。门口的人说「上流社会」今晚给人家包场。要进去得等一点钟以后。一点以后?畜生说奇怪,是不是天气热了,一些部门在采取什么行动,这些场所都有意避风头?我疑惑地看着畜生,问什么行动?畜生一脸无所谓,说「腔调」里还有不少高级女青年在等我们去唱歌。我不明白高级女青年是什么人,又问是不是就是脸那样的?畜生正在专心拦出租车,听了转过头来。一辆车子从他身边擦过去,差点撞到。他说,我知道你在说谁,但不,不是。

出租车把我们带出那片洋里洋气的殖民地老房子。车子往西,穿过一些市井气十足的窄小街道。街上,不少白天饮食摊档留下的粗陋家什堆在一起,下面是冲洗后一道道污浊的流水。一把拖把就搁晾在街口路牌上,路名的三个字,缺掉了中间一个。

我给女朋友拨去电话,她说还不见人,可以打电话问的地方都已经打了。她问,你在哪里?我说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没完。她声音柔弱地说,老头子就穿件短袖衬衣,你说会去哪里?

他会去哪里?这真是一个该好好想想的问题。她爸平时在家几乎不说话。在客厅沙发和卧室之间,耗掉他余下的一天又一天。但我还是跟他聊过几回。明显的,他想得起很多事情,只是想不出怎样说。有时嘴巴张一张,他就停下来了,想上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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