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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扎
裴志海

皮工作组长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哭笑不得地站了起来,举起手朝下面压了压,让大家不要再说话了,等大家都静下来了,他说:“老乡们,你们搞错了,地主是本来就很富的,房子是最好的,地也比别人家多,还给乡亲们放高利贷……”乡亲们弄明白了,这地主还是余向我才能当。但也有人说不对啊,他们家从前是借钱给别人,但都是应急的,从来没有要过利息啊。皮工作组长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余向我,余向我忙站了起来,冲着乡亲们摆了摆手,着急地说:“这地主就不要让我当了,我已经当了主席,咋还能当地主呢?大家不要再提我了。”余向我这么懂事,让乡亲们很感动,也有点惭愧,觉得自己想当地主的想法是太自私了。

皮工作组长彻底让木扎的乡亲们搞迷糊了,他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一样,到处乱撞地找不到出口,头上渗出了一层汗水,从事革命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大家都要争着当地主,这好像成了一件美差。农民啊,农民,是最需要教育的。他抬起头,看着破破烂烂的木扎,目光慢慢地往上抬,天空瓦蓝,万里无云,他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重大,任务艰巨。他忽然觉得很悲壮,就是呕心沥血死在这里,我也一定要把木扎的土改工作搞好,让乡亲们过上幸福的好日子。他的目光慢慢地从天上移到地上,终于在破破烂烂的一片茅草房中看到了余向我家里那七八间瓦房,他眼前一亮,立马找到了那个巨大的迷宫的出口,心里轻松下来了,他轻快地跳起来,站到椅子上,指着余向我家的房子,声音充满了威严:“那是谁家的房子?”

乡亲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是余向我家的。

皮工作组长愣在了那里,他呆呆地看着正在愣愣地看着他的余向我,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他又有点陷进迷宫里的样子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劲,抓往余向我的衣领把他从桌子边揪了起来,问他:“那是你家的房子?”

余向我有点摸不住头脑,说,是啊,那是我家的房子。

皮工作组长很干脆地说:“那你家就是地主!”

余向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喃喃地说:“那这个农会主席……我总不能把好事占完吧。”

皮工作组长忽然发怒了,他猛地把桌子掀翻了,指着余向我叫了起来:“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好!阶级敌人真是太狡猾了,太善于伪装了,我差点让你混进革命队伍!”

事情转折太快了,连点过渡都没有。谁能反应过来?

乡亲们愣愣地看着怒气冲冲的皮工作组长,又看看脸色慢慢发白的余向我,这才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地主似乎不是个好东西,根本不是一个官儿。可那是什么呢?他们都很同情地看着余向我,骚动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反正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要倒霉了,按照常理说,自己应该上去安慰安慰他,但那些军人身上都带着枪,他们显然是要和余向我过不去了,自己当然应该和余向我拉开距离。他们很知趣地站在那里,只能用目光传递着自己的同情和愧疚。余向我还有点不明白,愣愣地看看四周的乡亲,再看看皮工作组长,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本来是主席,怎么一会儿就惹皮工作组长不高兴了?自己做错什么了?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从早上遇到皮工作组长到现在,自己没得罪他们啊。

皮工作组长脸更黑了,他没有一点笑容了,扭头对着乡亲们很生气地说:“你们真是一帮愚民,把你们卖了你们还帮人家数钱呢!重选农会主席,你们说吧,木扎谁家最穷?”

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张德生家了。

皮工作组长招了招手,张德生忙慌慌张张地跑到皮工作组长的跟前,低头哈腰地说:“我家穷,我家穷,主要是我家的木头是个傻子,我得白养他……”

没等他说完,皮工作组长大手一挥:“那好,你今后就是农会主席了!”

皮工作组长快刀斩乱麻,除了张德生家,按照贫穷程度,指定了木扎的冯二娃当了治保主任,赵寡妇当了妇女主任,还有会计什么的,又搞了五六个人当民兵。木扎的乡亲们慢慢地明白了,原来这官是给穷人当的,越穷越光荣。地主是给富人当的,那可能不是个好角色,余向我家最富,他不当谁当?想通以后,大家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这农会主席就应该是张德生的,地主就应该是余向我了。各就各位,谁也没意见。

官都选好了,皮工作组长心情也好了一些,他眨了眨眼,看了看低着头站在一旁的余向我,又看了看张德生,突然就嘿嘿地笑了,对张德生说:“你这家伙,早上我看到你时,你粪筐里没有一泡粪,我还以为你是地主呢,原来却是余向我。乖乖,他倒是拾了不少粪呢,我现在还觉得那味道不错呢。大家别笑,我也是苦孩子出身,在家也拾过粪。”说完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忙补充说:“当然,余向我的拾粪和我们贫下中农拾粪不一样,他这是伪装,地主阶级都很狡猾,他看出来形势不对了,就装着和贫下中农一样。其用心何其毒也!”

在一片闹哄哄声中,皮工作组长宣布,木扎正式成立“土改工作委员会”,以他为组长,其他村干部为委员组成,办公地点就设在地主恶霸余向我家里,他必须得腾出两间房子,一间做他的住房,一家做委员会办公室。大家都去看余向我,他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能为这些天兵天将做点事,那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接下来的事情应该顺理成章,皮工作组长会客套客套,感谢感谢他,谁知皮工作组长毫不客气地朝余向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你他妈的给我滚下去吧!”那一脚是真踢,余向我往前面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倒。余香忙跑出来,扶住了他爹。余向我有点头晕,这倒不是因为皮工作组长那一脚,而是他有点想不明白:你用了我家的房子,不给我说声谢谢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我?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他眼皮突然跳动了两下,这才想起皮工作组长说的,改朝换代了。



余向我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在皮工作组长的带领下,突然把他们家的七八间瓦房分掉了,除了给他和余香留了两间最差的,两间给了“土改委员会”,另外四间给了张德生。他们家像过年一样,高高兴兴地搬了进来。虽然看见了他,有点不自在,但他一点也不害怕,相反看着余向我时还一脸无辜,那意思很明显,这不怪我,是皮工作组长分给我的。人家是带枪的人,我总不能不要吧。余向我心里很难受,他看着张德生搬着桌子进屋时,“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把一块漆撞掉了下来,他刚想跑过去让他注意点,但猛地想起,那已经不是自己家的房子了。他想不通,这不是和土匪一样吗?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了?他更想不通的是,皮工作组长不但把他家的房子分了,还把他家的东西也分了,就连喂牛用的牛槽也不能幸免,它被分给了赵寡妇——赵寡妇家根本就没牛。

当然地也被分了。

他站在自己院子当中,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些在院子里搬着他家东西的乡亲,他们平常都很熟,哪一家没有被他们余家救济过呢?但他们现在却像土匪一样涌进他家里,大摇大摆地搬着他们家的床、柜子和箱子,就连还没来得及油漆的棺材也被分掉了。余向我突然有点明白了,共产党说的为穷人做主,原来就是这个意思,从前的救济是对的,但那显然太少了,把他们家的东西都给他们,这样才算救济。他往深处再一想,自己家的东西都被搬走了,自己也成穷人了,不也成了救济的对象?人家是带枪来的,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只能听天由命,让他们搬吧,最好什么都不留下,让我也成为一个穷光蛋。等你们富了,我再从你们家里搬回来,到那时咱们就扯平了。他这么一想,心里好受多了,再看那些乡亲们,目光也柔和多了。倒是那些乡亲们,都有点不大自然,不敢迎着他的目光看他,都低着头匆匆忙忙地拿着分给自己的东西走了。还有人趁着皮工作组长不注意时,低低地说:“少爷,你别担心,天下哪有这道理啊,白白地把人家的东西拿走?我们其实也不想要你们家的东西啊,但人家是带枪的,咱这是没办法啊,等他们走了,我们再把东西还回来。”他们说得很真诚,平常根本就不喊他“少爷”,这会儿也开始喊了。他听到这话时,心里暖烘烘的,甚至都想流泪了,乡亲们都是好的,就连张德生他们那些农会干部们,也都有点不好意思,都窝在那间办公室不出来,害怕和他打照面。他们不是土匪,土匪才不会照顾你的感受呢。

皮工作组长终于看到了余向我,看到了他像个很有思想的哲人一样带着沉思的安静的笑容。他觉得很奇怪,再向四周看看,看出了乡亲们暧昧的目光后面的胆怯和虚弱。他对这种场面很生气,觉得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在一个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的偏僻的小村庄来说,他有点操之过急。他应该先开斗争会,把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这样,乡亲们才能真正地发动起来。

斗争会首先需要一个戏台子。干部们坐在上面,群众必须仰视,这样他们才会尊重他们的权威,听他们的话。地主站在台子上,接受群众们刀子一样的目光,这样他才会感受到人民的力量,他才会从精神到肉身都会向人民投降。

说干就干,皮工作组长立刻带着那帮农会干部,让他们一一指认哪些树是余向我家的,然后大手一挥,让人把它们统统砍倒,在村子南边地势最高的地方搭一个戏台子。张德生摸了摸头皮,问皮工作组长:“组长,搭戏台子干什么?”皮工作组长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一来斗争地主用,二来演戏用。”

乡亲们很愿意干这个事,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斗争地主”,但知道演戏是怎么回事,从前都是要跑二三十里路到镇上看戏,现在能把戏班子请到村里来看,这放在从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他们劲头很大,不到三天功夫就把戏台子搭起来了。

第四天里,在皮工作组长的带领下,木扎的乡亲们开始“斗争地主”。

皮工作组长让人用白纸糊了一顶白帽子,让余向我戴上,用绳子捆着他的手,然后随手把绳子递给了张德生。张德生吓了一跳,像是手里抓到了一条蛇一样,把绳子扔在了地上。皮工作组长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张德生,又看了看余向我,很生气地对张德生说:“你怕什么?我们这是来给你们穷人撑腰的,他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主子的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败了,你还怕他这一个人吃了你?亏你是个农会主席,你给我牵着!”张德生只得弯下腰捡起了绳子,但他还是不敢去看余向我,并且尽可能地走得慢些,不让绳子勒紧了他。木扎的人都出来了,他们都看到了这令人惊奇的一幕,余向我头上戴着一顶用纸糊的白帽子,就像戏里的白无常一样,但这不是在演戏,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最让人惊奇的是,他还被张德生用绳子牵着,就像牵着一头牲口一样。最初的惊奇很快就过去了,接着就是惊讶和惶惑,皮工作组长带人分了他家的房子,分了他的家产,甚至连句抱歉的话都没说,现在又把他捆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余家是不是得罪了这个河北来的军人?他们使劲地想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但没有人会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连牵着余向我的张德生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余向我父亲的名字,老爷老爷你要体谅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但人家是带枪的,人家让我这么干,我不这么干能行吗?

戏台子上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这也是村里的几个木匠连夜打出来的,还散发着木头的香味。皮工作组长和几个农会干部坐在了主席台上,皮工作组长早已经习惯了坐在这上面,但张德生他们却有点不大习惯,不时地欠起屁股看看下面,下面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都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他们,目光里充满疑惑,甚至有点敬畏。这种感觉很不错,有一会儿,张德生他们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坐在主席台上,而是坐在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上面了。虽然他们都是站着的,但怎么看他们,都觉得他们那么地渺小,甚至就像蹲在地上看蚂蚁一样。张德生他们很快就习惯并且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屁股不再乱动了,腰杆甚至挺得比皮工作组长还要直,当干部原来这么舒服,自己真是太傻了,还想着要当地主呢。看看地主余向我吧,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家里东西被分掉了,人还被牵着会场上要斗争呢。

张德生看了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扭过头,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他忙很有眼色地把耳朵凑了过去。皮工作组长已经彻底地把他征服了,他甚至在激动地想,就是让我当皮工作组长的一条狗,我也干了。皮工作组长没有让他当狗,相反把他当做了一个心腹,低低地说:“你好好看着如何斗争地主,以后好好干,将来我再介绍你入党了,你就是木扎的一把手了,工作全靠你了。”张德生忙问他:“组长,你不在这里了?”皮工作组长说:“我们这是工作组,我把你们领上路我就走了,以后就得靠你带着他们干了。”张德生吓了一跳:“以后我就是保长了?”皮工作组长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叫保长,叫村长了。你现在是农会主席,等土改完了,你再入个党,就让你当村支书,那就是一把手了,连村长一起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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