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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天空你的手
刘军

9

这段时间,我一天和刘春通一次电话,了解一些情况。我从不主动找他,都是他打给我,在他说话方便的时候。

这次,我问刘春进入角色了没有,他说差不多了,我又问和老李拐子接触上了没有,他说接触上了,一点没有费劲,因为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白天的时候,刘春载着一客人去华友宾馆,路上就发现有辆拐子轿跟着自己后头。刘春以为是同路罢了,不料拐子轿一点没有拉客的意思,一直跟着刘春。到了华友宾馆后,客人下了车,那辆拐子轿就超上来了,下来几个人。

从走路上看得出来,那几个人都是残疾的,不过轻一些罢了。领头的人五十多岁,很黑,长着胡子,穿着一身略显脏的西服,刘春一眼就认出他就是监控录像上的老李拐子。老李拐子上来搭话:“哥们,收获怎么样?一上午打了几杆枣?”刘春也机灵,就说:“刚开张,一杆。”老李拐子上下瞅着刘春,好象对刘春的身份有些起疑。刘春知道城区的拐子轿分两种,有一部分是真正的残疾人驾驶的,但很大一部分根本就不是残疾人,他们打着残疾人的旗号开着这种车在街道上走走停停,随时装人下人,有人的时候就载人,没人的时候就装货。这个家伙肯定怀疑刘春不是个残疾人。刘春赶紧将右手露出来。老李拐子笑了:“我还以为又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冒伪劣,原来是新来的哥们,认识一下。叫我老李拐子好了,有事找我。”拐子一般是别人加到人头上的,刘春对这人自称就是拐子很是惊奇。老李拐子又问刘春的手是怎么弄坏的,刘春就说让机床轧的,要不是消防队员动了切割机,只怕整个右手都废了,拐子就信了。旁边一个人过来,径直掏向刘春的口袋:“你得先交管理费。”刘春有些蒙:“管理费?”那人说:“你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刨食,就是从先到的哥们儿嘴里往外掏呀。不交管理费,怎么行?”李拐子又说:“你这管理费可不是白交的,至少在白天,我们能确保开这拐子轿的都是正儿八经的残疾人。”

刘春就这样“交”了十块钱,不过,刘春手里也多了个东西,一张名片,严格的说不叫名片,而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李拐子的电话号码。

几天下来,刘春就摸到了不少情况。“拐子轿”车稳速快,享受着国家优惠政策,生意一向不错,健康人冒充残疾人开拐子轿的便多了,而拐子轿们最烦的就是那种健康正常人开拐子轿拉活的,对此,就出现了这些专门负责“查稽工作”的头儿,负责维护他们的利益。老李拐子就是这种角色,所以他要从每个拐子轿那里每月抽头十块钱。刘春想起公安局里负责监督工作的督察队也是这种角色,忍不住笑了。

刘春还发现老李拐子等每天寻查半天,另半天时间会在汽车站拉客。

这回,刘春在车站遇上了老李拐子,他的穿着和上次遇到时一样,给人的感觉根本就不是开拐子轿拉客的。老李拐子身着廉价西服,打着领带,穿着皮鞋,有些怪怪的不协调的感觉。在刘春看来,西服,领带,皮鞋,都是文明人用来修饰庄重和显示品位的,是社会地位的象征,而在一个有着主流和精英意识的时代里,拐子轿车夫是没有必要维持这种庄重和品位的。

当刘春凑上前去的时候,老李拐子还记得刘春,一拍他的肩膀:“你小子也知道这是一处福窝。”

刘春说:“我家里穷,不得不多挣点,新手上路不着道,还请拐子叔多关照。”

老李拐子就笑了:“嘴巴还行,你想多挣点,谁不想挣点?”

一辆拐子轿回来了,停在了他们身边,下来一个拐子,拄着两根拐杖。老李拐子指着他对刘春说:“这是我儿子,叫他小拐子吧。”

小李拐子个子小,比刘春几乎要矮半头,不过,身子的肌肉很结实,很象潘长江说过的一句话:浓缩的都是精品。

小李拐子残的和老李拐子几乎一样,也只有一条腿,是上初中时遇车祸所赐。

刘春主动给小李拐子敬烟,他也不客气,冲刘春笑了一下,就接了。

此时,一辆郊县来的客车停了下来,众多拐子轿车夫一拥而上,车还没停稳,车门就被堵上了。乘客一下车,就有车夫上前强拉客人。

刘春没有挤到前面去,老李拐子已拉到了两位女士,对刘春说:“你他妈的充什么斯文,好胳膊好腿的落在了那几个瘸子后面,还想多挣两个?”说得刘春一阵脸红。

“你把她俩拉到‘亚龙纺织’去。”老李拐子居然把他的活儿让给了刘春。

刘春一下子和老李拐子近乎了起来,女士已经催着开车了,刘春道了声谢,便启动了车。

刘春拉完活回到车站时,李老拐子已经出去了。小李拐子正在纠缠一个男客,男客要去市人民医院,出价3块,小李拐子要4块,最后还是小李拐子让步了。

老李拐子说得太对了。和小李拐子比起来,刘春充分地体会到了自己的腿好使唤,是个大优势,能抢活。现在李拐子爷俩都不在,没有什么可谦让的,可以和其他拐子轿猛抢了。刘春果然抢到不少活,一上午就挣了三十多块钱。这在车站里的一堆拐子轿里算是高收入阶层了。

没活的时候,刘春就凑着与老李拐子闲扯,老李拐子似乎对“拐子轿”懂得极多,比如知道有很多种叫法,郑州叫“残的”,长沙叫“啪啪啪”,梁山叫“招手停”,武汉居然叫“麻木”,真不知道湖北佬是如何起的名,让人怪搞不懂的。老拐子有些卖弄知识,还问刘春:“你知道,北京人有什么叫法?”刘春说不知道,老李拐子就说:“人家叫‘瘸B乐’,北京人真会叫,他妈的,我们瘸胳膊瘸腿的多,瘸B的还真少见。”

话题的敏感让其他的拐子也来了兴致:“他妈的,我们要瘸也不是瘸B啊,应该叫‘瘸屌’才对。”

老拐子又说:“还是你小子实诚,说话着道,要不把你的裤子扒下来,看看你的第三条腿是不是真瘸了。”

那人就赶紧捂住了裤裆。

在和其他拐子聊的过程里,刘春发现他们对老李拐子都很佩服,认为他有头脑,对各地对待残疾人助力车搞营运的政策都知个一二,对本地将实施的取缔一刀切的做法也有看法,要不是他,拐子轿们早散了,也闹不起来。

刘春问老李拐子:“听说市里要重新研究取缔拐子轿的事,我们怎么办?”

老李拐子说:“还能怎么办,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搞营运,市里不同意,就闹下去。现在的官就怕闹,你软他就硬,你一闹大了,他就软了。过两天,可以再捅他们一家伙。”

刘春将情况反馈上来这后,我综合整理了一下,给宗队长汇报了一次。宗队长让我告诉刘春进一步摸情况,注意收集最原始的,原汁原味的那种,特别是关于老李拐子的思想动向一定要摸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既正确地服务于领导决策,又能搞好处置工作。

我将宗队长的意思向刘春作了传达。

10

刘春让我弄些磁带来,他知道老李拐子是一个戏迷,喜欢听吕剧,《卷席筒》、《李二嫂改嫁》等几盘破带子他都听烂了。

我应下了。吕剧这是山东的东方戏,磁带品种少,反过来倒过去就那么几盘。我跑了好多家音像店,才买了几盘回来。

第二个月,交“管理费”的时候,刘春没有交钱,而是交了几盘磁带如《三拉房》、《喝面叶》、《姊妹易嫁》什么的,老李拐子的眼睛都亮了。

很明显,几盘磁带的作用显出来了,老李拐子、小李拐子都对刘春的识相很有好感。

平日没活的时候,侃累了,老李拐子就在车里放戏带,嘴里哼哈有辞,似很沉浸其中。

小李拐子对吕剧不是很热,整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喜欢拉活。

老李拐子看着儿子忙活,对刘春说:“傻小子小时候学习还是不错的,那时他想上学我没钱,现在我有钱了,他又不想上学了。他妈的,他不光是拐子,更是傻B。”

老李拐子又问刘春上学的情况。刘春说:“只上到初中,就出来混了。”

老李拐子也骂刘春:“你他妈的也是傻B拐子。”

刘春就说:“对,傻B拐子,傻B拐子。”

车站的夜活也不少,刘春发现老李拐子夜里是不出来的。

夜里,车站里的拐子轿甚至比白天来得更多,但司机多是正常人。有些假冒伪劣慑于老李拐子的盘查,白天拉客还有些顾忌,晚上就为所欲为了。

以前,刘春不习惯夜里跑出来逛街,现在干起活来反而没有这种感觉了。夜里凉快,又没有老李拐子需要对付,来来去去的,倒不失为自由自在。

刘春本来不需要出“夜工”的,可他愿意干,也干得热火朝天,这让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夜活要的价普遍要比白天高,刘春和人讲价时,底气也变足了。会夸张地将右手伸出来,亮出三个或是四个手指头,表示价钱,虎口的茬子一样的伤痕就暴露了出来,能“震”住人的眼睛,能让人伸出同情之心,爽快地答应他的出价。刘春的“生意”居然不错,夜里十一点收工前都能跑上好几单活。

有些人坐车,一开始并不先讲价钱,往往一屁股坐上了,说出地名就让起步。刘春知道这种人往往是常坐车的,知道价码,要么就是比较大方的人,不会在乎三瓜两枣的小钱。刘春就会在半路上和客人套近乎,编出一番身世,用意不过是多得到报酬。刘春从来没有感到挣钱如此让人上瘾过。

11

黄静说有临术县公安局的公函,交给局领导的,局领导已阅,批示交给刘春。听说政工科的干部还要专门和刘春面谈。

原来刘春一直在向原单位对自己受伤的情况争取一个说法,只是没有向队里和同事明说就罢了。函上明确地指出了,鉴于种种原因和目前的政策,临术县局只能维持原来的处理决定,不能将刘春的情况定为因公致残。

黄静对我说你不是和刘春住一块吗,就由你转交给他吧。黄静不知道刘春有任务的事,也不知道他已经搬出去了。我没有点破,先接了下来。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如何告诉刘春这个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也许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自己看看函件才好。

我在等刘春的电话,到下了班快半个小时的时候,刘春终于来电话了,简要地介绍了今天的工作情况,又说要去看望一个拐子,是我知道的那个小李拐子。

原来,今天中午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乘坐刘春的车后,付给他一张50元假币,刘春找了48元零钱给他。那人走后刘春才发现50元钱是假币,就追赶过去理论,两个人动起手来。不料,那人身体十分强壮,个子又高,刘春竟不是对手,眼见就被打倒在地。小李拐子正好经过,停了车拄着拐就下来了,一拐仗打到了那人膝盖上,摞倒了他,刘春才占了上风。不过,小李拐子的胳膊也被那人用砖头砸了一家伙。

本来依小李拐子和刘春的交情,他完全没有必要使以援手,却毫不犹地帮了刘春。去小李拐子家里着望一下也实属必要,再说这也是密切与老拐子关系的一个大好机会。

我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刘春说等我回来再说吧。

我决定晚上去刘春住的地方等他。那地方在小商品城南边的黄营,我还没去过呢,只听说是个外来人口的聚集区。

我到了后,发现刘春住的屋不过是临街的一间破旧的民宅,整个屋里除了两张床,一个破桌子外,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

和刘春同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稚气未脱的小青年,在附近一家工地上打工,已经回来了。我和他聊了起来。

就在这间只有一张门板大小的简陋房间里,一个月的房租竟然要200块钱。小青年和刘春一人负担100块,显然他并不知道刘春的身份,更不知道刘春的房租会由公家出钱。小青年指着一条街说:“这一带全是这样的屋,不光小,还又闷又热。现在是夏天,很多人就铺张席子睡在马路边上,没人管,也很安全,只要在早上扫大街的环保工人来之前起来就没事儿。”他将一张席子从屋里取出来铺在了路上,先准备好了“床铺”。

我问小青年知道和他同屋的大哥是做什么的么?他说知道啊,开拐子轿的,牛着呢。我说开拐子轿还牛啊。他说听说市里不让开了,他还要加入进来,和政府对着干,能不牛?

我想起刘春曾说起过开拐子轿出汗多需要天天洗澡的事,便问他这里能洗澡么?他说当然能洗了,我和大哥每天都洗,我在工地做泥瓦工,他开拐子轿,每天都出很多汗,不洗不行。因为屋里没有煤气灶,隔不远有个卖开水的人,一暖瓶开水2毛5分钱,一次买四瓶回来,倒在大盆里,就可以洗澡了。

小青年对刘春似乎很佩服:“大哥仗义啊,上次我们屋里遭了小偷,我没钱交房租了,还是大哥给我垫上的呢。”

小青年还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刘春老家的哥们,开出租车的。他一脸羡慕,直说泥瓦工不如拐子轿,拐子轿不如出租车啊。

聊了很长一会子,我也没有等到刘春回来,就辞了小青年回来了。

12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家比较考究的烧烤店定了两个位子,头一次主动给刘春打了电话,问他说话方不方便。刘春说方便。我说:“我在‘韩国烧烤’呢,你完事后来吧。我要犒劳犒劳你一下。”

刘春好象闻到了肉香,咽了一口唾沫似的,说话都一顿:“我马上就到,五分钟到不了就是孙子。”

过了十分钟了,刘春还没有来,已经当上孙子了。我看了看表,隐约听见店门外好象有些吵吵杂杂的声音,我起了身从窗外一看,发现刘春正激动地和迎宾员说着什么。我马上明白了,肯定是迎宾员不让刘春这种人进来。我马上赶了过去,果然是这样,那迎宾员把刘春当成混饭吃的人了。

我对迎宾员说:“这是我请的客人。”迎宾员连忙说了声对不起,又鞠了一躬,刘春才被放行了。

刘春落坐后,还在骂迎宾员狗眼看人低,嫌他穿得差,又一身的味儿,楞不让他进。

我笑着说:“这就对了,说明你已经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拐子轿’了。”

我让服务员上了酒水,马上走菜。

刘春又热又渴,启开一瓶啤酒对瓶就“吹”了起来。

吃饭时,我问他昨天的事怎么样了?

刘春拿出几张一百元的票子来,冲我一晃:“你猜我们今天做了啥?”

我一看那票子好象有些问题,不象是真的。

刘春说:“我们去找昨天给我假币的那孙子去了,我知道他在声远舞台上的车,八成就在附近上班,果然一兜就兜住了。好家伙,一见我们几个,吓得就尿裤子了。”

我说:“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们别搞大了,收拾一下就行。”刘春又笑:“别人可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心里有数。再说那家伙才挨了两耳光,就从兜里掏出一摞假币来求饶,一摞钱呀,有好几千呢。我也分了点。”

我也笑了:“你也知法犯法,卷黑道里去了。”

刘春说:“谁叫你们让我干这活了,我要跑到黑道里也是你们逼的。吃没地方睡没窝的,我吃过的苦你们哪能看到呀!”

我说:“我看到了,我昨天去了你住的地方。”

刘春没有作声,好象被触动了什么。

我给他夹了一块烤肉,刘春大咬了一口:“他妈的,我才干了多长时间,遇上的事还真是不少,要是换了别的干得长的拐子轿,还不知见过多少事。他们遇到的拎抢包、扒窃、交通事故、抢劫、盗窃、诈骗、卖淫嫖娼……哪个拐子轿不能说上一大串出来?”

我说:“这是肯定的,这行业遇到的治安、刑事案件肯定不少,只是好多案子根本就没有报案,基层公安机关都不掌握。”

刘春说:“他妈的,每一个拐子轿都是一座信息源啊,要都利用起来,不知能破多少案子。还有那些出租车司机,更是宝藏呀,可惜我们利用得太不够了,咱们这里的刑大(刑警大队)我不太清楚,反正临术刑大,利用地太不够了。”

刘春又俯在我耳上说:“拐子们知道市里解禁拐子轿营运的可能性不大,要商量继续上访,向政府施压的事,也叫了我,地点就在老拐子家里。”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刘春他真是好样的。

我也小声说:“‘家伙’你都带上了。夏天衣服少,藏不住东西,不利于完成这类任务。”刘春说:“有行动技术上的人帮我呢,他们那帮子能豆子,什么东西搞不颠!”

我一下子放心了。

我感觉刘春越来越接近任务的完成了,真替他高兴。

吃完了饭,我说:“今儿就坐你的车了,现在我是你的客人。”

刘春板住脸说:“请问大爷到哪儿耍去?”我说:“不远,也就北京、上海地转转,你看着拉吧。”

刘春说:“客官做好了,车费看着给,一万两万的就成,多了不要。”

我说:“你这个车夫架子太大,坐你的车还得先请你的客。”

刘春说:“屌。说正经地,我现在带你去看看我是怎么做活的。妈的,出力的活虽累,心倒是不累,有时感觉强似在机关里上班百倍。”

到了拉客处,我下了车。

我把一个信封拿出来交给刘春:“刘春,这是临术县局发来得公函,你回去看看吧。不要着急,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实在不好向刘春开口谈他的事了。

刘春的手抖了一下,将信封接过来,看也没看,一下子就塞到车里去了。

这时,一妇女走了过来:“拐子,去银座多少钱?”她对刘春称拐子,刘春好象并没有在意:“大姐坐好,我的车便宜。两块。”妇女道:“两块,太贵,你这拐子不实诚,我上回坐别人的车一块五就行。”刘春一笑:“大姐净忽悠人,哪个拐子要是一块五拉你,把我头割给你。”妇女嘴里说着贵,屁股却一扭就坐进去了。

刘春冲我一眨眼,但没有笑,就上路了。

刘春这么快就习惯人家叫他拐子了。

(一) (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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