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穿过天空你的手
刘军

1

这种盒饭是工作餐,5块钱一份,局里统一安排的。大家一人捧着一份蹲在墙脚下吃,饭很平常却吃得津津有味。我们防暴队在执行任务时,大多时候只能吃这种份饭。

上访的“拐子轿”车主们正聚集在市政府门前,与接访人员交涉。虽然信访局就在市政府的隔壁,群众却很少到那里去上访,往往一拥就到了市政府。我们的任务除了维护好现场秩序,防止发生不测事件之外就是协助有关部门将上访者引导到信访局。

在我们这个安宁的内地小城市里,防暴反恐的几率是少之又少,防暴队成立以来的几个月里,很少有别的事情,除了日常训练之外,更多的是处置上访问题。

上访的人大多数是遵守秩序的,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只是为表达诉求帮个人场,只有少数为首的人与政府交涉。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外省某地曾经出现过上访人员在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面前打砸政府大楼、打伤工作人员的情况。现场的处置警力因为没有得到有关领导的命令,未能及时采取果断行动,制止暴行,成了事后被重点追究责任的对象,据说公安局长很快就引咎辞职。公安局长引咎辞职的情况在国内还极少见,更突出了处置群体性事件的敏感性。

好不容易熬到上访人员离开后,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我们疲惫地回到队里。一些队员招呼着要打牌娱乐娱乐。我不想再打了,就到了内勤室,看看特岗津贴能不能发下来,再看看有没有报纸信件什么的。

老大姐黄静在整理资料,新调来的刘春在看信。黄大姐热情地招呼我,刘春只抬眼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黄大姐是个爽郎健谈的人,喜欢和人聊天,我们没事时都喜欢到她这里来,喝喝茶,看看报纸什么的。

往来的资料和文件很多,又要负责接电话,黄大姐一个人很忙。刘春调过来帮忙后,黄大姐可能会轻松一些,但她好象并没有安排刘春干什么事。刘春安心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信,左手举着一页,木木地看,给人很别扭的感觉。刘春一般只能这样看信,谁让他的右手缺了大拇指呢。

刘春挺沉默寡言的,老实说,我特别不喜欢这种不主动和人招呼的人,我见了别人总会先打招呼表示礼貌。刘春不和我说话,我也不愿搭理刘春。其实不光我这样,对队里其他人来说,刘春显然也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来了有两个多月了,很少和人打交道,除了内勤这一块,别人和他都不熟。

2

没过几天,防暴队长宗世元找到了我,让我把宿舍收拾一下,说有人要住进来。我猜八成是刘春,刘春目前暂住在他亲戚家里,离局里太远,上班很不方便,而他现在又没有经济实力买房子。

我问宗队长住进来的是谁,他说是刘春。我知道刘春不好相处,将来会不会闹矛盾尚不可知,有道是丑话要说到前头,我便委婉地向他表达了我的担心。宗队长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刘春是个新同志,你得多担待,再说他不住到你这里还能住哪里。我只能接受下来。

我回到宿舍里,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卫生,又将另外一张床收拾出来。(臭袜子就算了,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的。)

过了一会子,刘春拎着一只大号的提包进来了。他将包放到空床上,腼腆地冲我一笑。

我和刘春的“同居”生活终于拉开了序幕。

时间长了,我发觉刘春的生活习惯和他的待人处事一样不好理解。比如我夜里习惯用尿盆,晚上方便时很省事,特别是大冷天里更不用跑到厕所里去了。刘春夜尿多,却从来不用尿盆,一天夜里最少要跑出去两次,很多回都把我从梦里吵醒了。为了睡个安稳睡,我甚至提出和刘春合用一个尿盆,我的尿盆足够大,他尿一桶都能装得下,但刘春婉拒了我的好意,从来没用过我的尿盆。白天里,因为我们的厕所里没有隔间的问题,刘春绝不同时和别人一起蹲大号,大概是因为手指的问题产生了什么心理障碍吧。

平日里,刘春是一个温和而羞涩的人,话不多,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摆弄他的右手大拇指残缺的指根,好象欣赏自己的宝贝似的。有时,一边看还一边用左手拔那节拇指的指根,象是把它拽长似的。不过,每次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会马上掩饰过去。我注意过刘春的右手,大拇指从根部就缺失了,所以每当伸出右手来时只有四个手指,显得特不和谐。

临术县位于我们瑞边市的西部,与我们这儿相隔三百多里地。关于刘春为什么会从临术县公安局调过来的事,上级没有明说,也不要我们问,但队里私下流传着许多说法,有人认为他是通过关系进来的后门子,大部人则基本上认定是因为他犯了错误。我们都猜这一定和他的断指有关。

3

任何一个具有伤残鉴定知识的人都知道,非左撇子的正常人右手拇指缺失意味着七级伤残。当初局里将刘春安排到防暴队时,队长宗世元、教导员蒋正宝都是坚决反对的。无论如何,防暴队不愿要一个废人。但局里作出的人事安排,防暴队协调不成,只能先接收下来,再根据情况给刘春安排一个适当的位置,于是刘春便到了内勤室,协助黄大姐工作。刘春右手不灵活,干起活来都吃力,一会问这问那,一会儿需要帮忙,反倒能多添了乱子出来。黄静看着心烦,根本不愿让刘春多插手干活。

刘春无所事事的时候,特别喜欢看信。一封信就是两三页纸的样子,他却能看上多半天。

刘春会定期收到一封信。这年头,极少有人还写信,刘春经常收到信便很惹人注意。

信的字体明显是女性的,每封信皮上都会写着“内详”两个字,颇让人浮想连翩的。黄大姐猜信肯定是刘春的女朋友写来的。

刘春从来不向人谈起信的内容,对黄静也不例外。我对刘春的信也很感兴趣,他将信带回宿舍时,我一直想趁他出去的时候,偷偷看上两眼,满足一下好奇心,但刘春从来不给我机会。他一旦看完信就会小心地放到一个铁盒子里,锁上。我有时会敲东瞄西地问上两句,想套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刘春一点也不愿多谈,只告诉信是一位哑巴姑娘写来的。

刘春回信时是用左手写的,虽吃力,却也能成文。这段时间,刘春苦练左手,用左手拿东西,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打球,甚至用左手擦屁股。他相信时间长了,自己会变成一个左撇子,那么右手的残疾对生活质量的影响将大大下降。练习左手的时候,刘春的眼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平时是随意的,散漫的,心不在焉的,练习的则是坚定的,兴奋的,昂扬向上的。

这天,我出去参加队上的一个喜宴,回来后,闻见屋里充满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看到桌上放着两碟吃剩的菜,地上躺着两个酒瓶,刘春则姿势不雅地趴在桌子上,象是睡着了。

很明显,刘春喝高了,看来是心里不爽快。这回张超结婚,给队上的人都发了请贴,就是没给刘春,刘春准是有想法了。看来,队上的人对刘春的确是不太接纳的。

我吃力把刘春架起来,扛到床上,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刘春突然开口了,“哥们儿,我没醉,咱俩再喝两盅,喝两盅。”我说:“喝!喝死你算了,一个人也能喝高也真有你的。”

“兄弟,我是不是很没用?”

“对,你就是没用,醉了也不知躺床上去。”

我正想给他弄点热水喝的时候,“哇”得一声传来,刘春吐酒了。幸好他头在床沿上,一伸头,秽物全吐到了地上了。

吐了酒,刘春好象清醒了一些,却一下子滚下床来,趴在地上,用手伸进秽物里摸了起来。污物在地上溶成一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刘春使劲捞个不停,我几乎要吐了出来,一把扯住刘春的手说:“你疯了,还嫌不嫌脏!”

刘春不顾我的拉扯,还要捞那些秽物,我连忙找了条扫帚过来打扫。

大概凡事总有第一遭,刘春这回喝醉后,好象越来越愿意喝闷酒了,而且每次都趁我不在没人管他的时候。

我彻底见识了刘春的酒后变态。他总会用手在吐出的秽物里乱翻,好象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肮脏似的。我见过几个月的小孩拉了屎,会用手抓着玩,醉酒后的刘春简直和婴儿一样的智商。队上酒后失德的人不少,张庆喜欢说话,崔宏岭喜欢乱窜,杨会甚至将自己东西到处送人,但象刘春这样遭人厌的还真不多见。

4

既然住到了一起,朝夕相处,就是最好的朋友,我有意拉刘春多和别的同志接近,这对改善他的人际关系是很有帮助的。

我有酒场的时候,会特意叫上刘春。在目前的机关里,喝酒是一种最重要的交际方式之一,多喝酒才能多交流,多加深认识,多渴酒才能拓展人脉。我有意让刘春扩大交际圈子,特别是和领导同志,这会对他的政治前途至关重要,虽然他目前这个样子,也谈不上什么前途了。一开始的时候,刘春并不愿意跟我去,我就强拉他,他才去了。

所幸刘春在酒场上表现还可以,一旦喝开了,也是什么话都说,拉住人就称兄道弟的,还特别喜欢和刑警队的伙计们喝。这让我很欣慰。

刘春的局面似乎有些打开。事情向不良的苗头发展是在一次喝酒中。那次我没有去,是听伙计们说的。

那天,酒过三寻之后,很多同事都开始打圈,互相灌酒。因一桌人都喝的是啤酒,所以来抽签喝“步步高”,也就是第一个人喝一杯,第二个喝二杯,第三个喝三杯,顺时针排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刘春有些倒霉,特别背运,竟连续被灌了三个六杯,撑不下去了。

接下来,韩利给刘春让酒时,刘春不想喝,韩利再让,刘春还是不喝。韩利灌不下去酒,感觉失了面子,便笑着说他愿意发扬风格,放过刘春,全当是谦让残疾人了。刘春的脸色马上变了,质问说你说谁是残疾人,韩利也说当然是你呀,一桌人除了你,还有谁?没事,我让着你就是了。刘春抬手就把酒泼在了韩利脸上。

一桌子人都呆住了。韩利狠狠瞪着刘春,拳头都握紧了,他身边的人赶紧把他按住。

韩利虽是个有些性格的人,但受同事们劝阻,最终没有发作。一桌人只好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敢和刘春开玩笑,都知道刘春对“残疾”这两个字特别过敏。刘春成了瘟神,谁喝酒也不愿叫上他了。

到这时,我才认真对待刘春的断指问题。当晚,我和刘春谈了心,层次是很深入的。我事实求是地指出他和韩利闹僵是不应该的,韩利没有大错。刘春解释说只是接受不了自己成了残疾人的事实,当韩利说他是残疾人的时候,他连杀了韩利的心都有。

刘春终于给我讲了他的故事,这好象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人真是不可貌相,刘春没调过来前竟然是临术县局刑警大队的办案好手。

大约半年前,临术县县委招待所里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一个女服务员被四名歹徒轮奸。那个女服务员是一位县领导的远房亲戚,因为是个哑巴,不好找工作,便安排在了内部招待所做服务员。她是在宿舍里睡觉时被人入室抢劫、轮奸的,下体被撕裂,几乎丧命。作案情节令人发指,影响极其恶劣。

在县委大院里发生了如此恶劣的案件,影响巨大,县委主要领导都作了指示,责令公安局限期破案。书记、县长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打给公安局长,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

县公安局承受的破案压力可想而知,抽调了几乎所有的精干力量开展侦破,一个星期后,终于成功认定了一名嫌疑人,并进行了密捕。

为了尽快抓获其他涉案人员,防止其潜逃,需要尽快突破口供。不过那嫌疑人心里素质很好,还有反审讯经验,极其顽固,死硬异常,就是不肯吐出同伙。他甚至还冲着主审人员的鼻子大骂:妈的×,老子出去后一个个治死你们,气焰极其嚣张。几组审讯都无功而返。

口供迟迟不能突破,专案组重压之下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也是必然的。

刘春说着说着似乎有些激动:“督办案件的地区公安局刑警支队领导暗示我们放点大料开开锅。我们明知刑讯逼供违法,也没有办法。刑警大队办案是受很多因素制约的,有时在政治压力面前,连法律都得让位。

动手前,我们用一条黑布袋将嫌疑人的脑袋蒙上,就动手了。这样,即使打了,嫌疑人也根本不知道是谁动得手。

不过,搞刑讯逼供的确是要承担风险的,你也知道。我年轻气盛,当时一想到那受害的姑娘,对犯罪嫌疑人就恨之入骨,也上了。

才三四分钟,嫌疑人受不了了,就求饶,招了一个人。这明显是敷衍,领导示意再加点压,我会一绝招,能卸人膀子,就上前动了手。那人杀猪似的嚎叫,再也抗不住了,结果又供出两个,这才齐了。干完后,我给他的膀子复了位,嫌疑人才安静下来了。领导示意我去解头套。谁知我刚一接近嫌疑人,那家伙张开嘴就冲我咬了过来,竟然死命咬住了我的拇指,十指连心,我一下子就疼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才知道,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病床上,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一截手指居然被嫌疑人全咬了下来,还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们不能将犯罪嫌疑人的肚子挖开,所以我的手指不可能实现移植了。后来,嫌疑人也被送进了医院,经鉴定构成轻伤。嫌疑人家属抓住了他曾入院治疗的事,拿住了刑警队的把柄,避开了本地媒体,在外地媒体和互联网上公布了队上刑讯逼供致人受伤的问题。

局里和刑警队都感到了压力,检察院很快就介入了。那个头套保护了战友们,检察院唯一能认定的实施了刑讯逼供的人就是我。

虽然案子破了,因出现了刑讯逼供的情况,出于种种原因,事件只能低调处理。在县里干预下,我并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但被调离刑警队,来到了你们防暴队。让我离家乡这么远,异地工作,可能便于消除负面影响,或许还有保护我的考虑吧。”

刘春又郑重地问我:“如果当时犯罪嫌疑人吐了,会不会把我的手指头吐出来?也许,我就能保住手指了。”

我这才知道刘春醉酒后为什么常常翻秽物了,他一定是幻想着能翻出一节手指来。

我对刘春非常敬佩,想不到他身上埋着这么大的冤屈,还不好对外解释。

不过,就事论事,就今天的事,我也表明了态度,刘春应该向韩利道歉,他用酒泼人是不对的,但刘春拒绝了:“他不该说我是残疾人。我是警察,残疾人能继续干警察么?”看刘春这么倔,我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段时间,刘春和韩利互不理睬。我尽量不让刘春和韩利单独相处,在公开场合里,则多和刘春说话,但其他人几乎没有理睬刘春的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上,我正睡得象死猪一样。有人把我推醒了,我以为是刘春,睁眼一看却是教导员蒋正宝。

蒋正宝问我:“昨晚上刘春几点出去的?”我下意识地看了刘春的床一眼,空空荡荡的,象没有人睡过一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说:“我不知道,我睡时刘春正好好在床上躺着看信呢。”

“看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刘春的信从来不让别人碰。”

蒋正宝告诉我,昨天夜里,刘春和韩利有一场绝斗,就在楼前的训练场上,刘春把韩利的膀子卸了。

“他妈的,堂堂的人民民警还给我来这一套,土匪窝里生出来的啊?”蒋正宝咬牙切齿地骂道。

我附合着:“刘春也太不象话了,不就是因为一句话的事吗,韩利又没有说错,他就上心了。”

蒋正宝又问:“这两个混蛋这几天有没有干过仗?”

我说:“没有啊,要有我肯定知道。”我把这几天特意看好和照顾刘春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蒋玉宝夸我说:“你倒是个有心的人。”

蒋正宝是从宗世元的办公室里出来的,宗世元已经把将刘春和韩利叫过去了。

“他妈的,混蛋。你们还象不象一个人民警察?谁不想干了,趁早给我滚蛋。”宗队长的大嗓门隔着八里路都能听见,

我们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吱声。“啪”得一声,象是拍桌子,又象是打耳光的声音。宗队长从来没拍过桌子,也从来打过任何人的耳光啊。

很快,在关于如何处理这件事的问题上,蒋正宝和宗世元的意见有了分歧,宗世元盛怒之下,未免有些不理智,意思是如实上报局里,依法依纪处理,蒋正宝倒是建议不要上报局里,这样会毁了两个年轻人。到底是管干部的蒋正宝想得周全,最后,宗世元还是尊重了他的意思。防暴队召开了队务会,重申人民警察队伍里绝不能容许出现这种违纪违规之事,研究决定给予刘春队内严重警告处分,并向韩利道歉。

在队里全体人员会上,刘春承认了错误,但仍拒绝向韩利道歉,他认为韩利不该侮辱人。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韩利不过是说出了实话,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宗世元和蒋正宝的脸色都很难看,现场气氛非常难堪,没有人作声,大家抽烟的抽烟,掏出手机来看短信的看短信,上厕所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我也去上了厕所,假装蹲大号,防暴大队成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磨蹭着出来时会议已经散了,真不知道是如何收场的。

(一)(二) (三) (四)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