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辕门斩子
柴春芽

巴依老爷的孙子当了律师以后,遵照瘫子六爷的遗嘱,来取那幅中堂字画的时候,尕桂还说:“巴依老爷说他要杀人,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哩。巴依老爷确实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嘛。在毛卜拉,只有人家巴依老爷活得喜辣辣的嘛。可是想不到啊,巴依老爷那戏还唱得有一出是一出的。”巴依老爷的孙子不想再提到巴依老爷杀人的事儿,他关心的倒是那幅中堂字画的来历。

“我记得,我达达说,民国十八年,”尕桂讲起来小时候听来的故事,“巴依老爷和我达达走西口,想到口外去要饭,走到敦煌,碰见个落魄的八旗子弟。八旗子弟背囊里就装着这幅中堂字画。戈壁荒漠,三个人都饿昏了脑袋。我达达说,这戈壁荒漠一片白煞煞,耀得人没一点心思活下去,要不就打开字画咱养养眼神再赶路。八旗子弟就打开字画。结果,我达达一看,喜欢得不得了。八旗子弟见我达达喜欢,就说,你小腿肚上的肉最好吃,割下来,跟我换。我达达一听,吓得再也不敢吭声。三个人闷不出声地继续赶路。快进敦煌城了,巴依老爷靠着一棵白杨树,对我达达说,你看那城墙底下歇着一家骆驼队,给咱要一碗水去。我达达要了一碗水,捧到白杨树跟前,看见巴依老爷跟只公鸡一样,单腿儿立着,独个儿树上靠着,手里捏着那一卷中堂字画。”后来,巴依老爷的孙子请教孔老先生,才知道,民国十八年,全省继上年又有五十八县空前大旱,冰雹、洪水、虫害、霜冻和瘟疫流行。入夏,西北大旱,寸草不生,赤地千里,哀鸿遍野,积尸梗道,甚至有掘尸、碾骨、易子而食者;少壮年逃往他乡,老弱妇孺,全以草根、树皮、油渣、秕糠、麸皮度日,多有食野草籽腹胀而死者,也有投河落井而自杀者。“民国十八年呀,“孔老先生叹息一声说,“跟五八年一模一样。唉,历史就是个轮回呀。”

雪住了。石头般沉重的云层仍旧堆垒天庭。蓝色炊烟如葳蕤的青稞,从各家各户的瓦房上拔节而起,直直插进云层。巴依老爷右手拎着磨刀石,左手提着瘫子六爷送他的一个猪头,哼着秦腔《辕门斩子》选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路上。他的腿瘸的很厉害。

“奴才的舅父八千岁,他也是皇王的御外甥;奴才的生身是柴郡主,还有保官寇莱公。儿在山关为总领,三约压定众兵卒。今日不把奴才斩,山关口儿怎样把将令行……哟,根喜,你这村支书当得好啊,大清早就喝成个鸡公脸脑满地跑啊。”

走到篮球场的时候,巴依老爷遇见了根喜。他停下嘴里的秦腔,转而挖苦起了根喜。

“巴依老爷,”根喜嬉皮笑脸地问道,“你见着乡干部了没?”

“大清早我正打发方神家神毛鬼神哩,”巴依老爷说,“他就在我家门前跟个鬼一样晃啊晃。八成让鬼带走了。村里闹了十年鬼,一年丢一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让鬼给带走了?”

“八成是让鬼带走了。要不,你到堡子里找去。”

“堡子里我一个人不敢去。”

巴依老爷哼起秦腔,擦过根喜的肩膀,走在通向他家的路上,雪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着,像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鸟。根喜紧随在巴依老爷身后,他那高帮皮靴踩出更响的嘎吱声。路边的榕树上,数不清的乌鸦喳喳喳喳地叫着,让阴暗的天空乱成一团。巴依老爷在自家门前停住脚步,把猪头挂在拴马桩上。杂毛剔尽的猪头像根喜刚刚刮过胡子后被冻得发红的那张蹁蹁子脸。巴依老爷伸出右手,绷紧拇指和食指,狠狠地弹了一下猪头。根喜觉得巴依老爷的那一指头像是弹在了自己的脸上,很疼。他一支楞,看到巴依老爷的左手握着一块磨刀石。

“巴依老爷,你从不杀生,拿磨刀石做啥哩?”根喜问道。

“杀人哩?”

“巴依老爷你真会说笑。”

“我真要杀人哩,反正你们当官的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巴依老爷,你不会杀我吧?今早上我查黄历,说今儿个忌出门,有血灾哩。哎,巴依老爷,你要杀谁一个?”

“杀了你就知道咧。”

根喜干笑了两声。巴依老爷把磨刀石放在驴槽子沿儿上,默不作声地向堡子走去。根喜踩着巴依老爷的脚印,走过一个小小的柳树林。不一会儿,堡子那厚实沉郁的墙壁矗在了巴依老爷和根喜的面前。堡子墙上的一只乌鸦看到有人走近,哇的一声,飞进了堡子,像给鬼们通风报信的暗哨。那该是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喉着夯墙号子夯起来的堡子墙。为了抵御炮火,汉子们夯墙的时候,在土里加了沙子和油渣。根喜知道,现在,只有巴依老爷,这个全村最年长的老人,懂得那古老的夯墙技术。

“我听孔老先生讲,”根喜说,“先人夯这堡子墙的时候,砸碎了一对童男女,把那血肉骨头和进沙子油渣,填了堡子墙。”

“放屁,”巴依老爷板着脸说。

根喜的脸唰地一下,变成了猪肝色。

“先人进堡子的时候,都是搭着绳梯从堡子墙上翻进去吧?”根喜问道。

“嗯,堡子没门。”巴依老爷说,“同治年间,回回打堡子,在墙根子里挖了个洞。后来那洞啊,狼啊狗啊狐狸啊啥的爬进爬出,渐渐地,就磨出个大窟窿。”

根喜塌胸弓腰,头抵巴依老爷的屁股,钻过了大窟窿。巴依老爷一手扶着左膝,努力让身子站得稳定一点儿。根喜从巴依老爷的身后挺直了身子。他一抬头,看到年轻的乡干部张爱军大汗淋漓,头冒蒸汽,在空旷的堡子里扛着一袋面粉吭哧吭哧地走着,走了一圈又一圈。雪地上落满他狼藉而沉重的脚印。根喜刚想张嘴喊一声“张爱军”,却被巴依老爷伸过来的一个巴掌捂住了。

“这叫‘鬼打墙’知道不,”巴依老爷压低了声音说,“你要喊一声就把他的魂喊丢了。”

“那……咋办咧?”根喜撑大了他那双充满恐惧的三角眼,央求般地问道,“要不要请董大夫来?”

“请董大夫做啥?他只会治个死驴烂马,啥时候你见过他医好过一个人唦?你回去,拿三炷香三根蜡三页黄裱纸来。”

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把炕烧得很烫。张爱军醒来时,浑身上下流着水一样的热汗。那床焐出汗臊味的棉被沉沉地堆在他身上,像一座正在埋葬他的大山让他感到窒息。他掀掉棉被,想要翻身爬起来,却因虚弱,重新跌在了炕上。他眼皮沉重得像拴了两块磨刀石。麻雀在屋檐上因饥饿而发出疯狂的聒噪声,骚扰得他心绪不宁。炕头的火炉上,铝制水壶里的水蒸汽嘶嘶地叫着,把他带向遥远缥缈的故乡。在离他耳朵不远的地方,传来磨刀时发出的嚯嚯声响。那嚯嚯的磨刀声无比熟悉,曾被他反复梦见。在那惶惑的梦境里,他是一只献祭的羔羊,四肢被绳索捆缚着丢在宰牲的石头上,离羊头不远,宰牲的匠人正在嚯嚯磨刀。

张爱军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出现在梦里一次比一次尖利的磨刀声最后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缕阳光从木格窗棂上射入,落在巴依老爷那雪白的头发上。巴依老爷全身的力气压在磨刀的双手上,身体随着嚯嚯的磨刀声,有节奏地晃动。蝴蝶一样的阳光,扇动脆弱的翅膀,几欲飞翔。张爱军一骨碌爬起来,他那羔羊般惊恐不安的眼睛望着巴依老爷。

“老汉子,你要做啥哩?”张爱军问道。

“杀人哩。”

巴依老爷乜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张爱军,继续磨刀。

“你要杀谁一个?”

“杀了你就知道了。麻烦问一句,我杀人会不会连累上大学的孙子。”

“不会……”

张爱军口干舌燥。他抓过巴依老爷膝盖下的茶杯,把满满一杯茶水灌进嘴里。云南砖茶的味道让他唇齿生香,也让他很快变得头脑清醒。

“老汉子,”张爱军问道,“我咋在你家炕上哩?”

“大清早,你撞上‘鬼打墙’,迷在堡子里出不来,我和根喜救了你。”

“你这个迷信团团,哪有啥‘鬼打墙’啊‘墙打鬼’的!根喜呢?”

“给庄户上的人送救济面去了。”

巴依老爷斟满了第二杯茶水。张爱军一饮而尽。直到这时,他的嗅觉才恢复正常。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毛皮烧焦的恶臭。张爱军跳下炕,登上泥迹斑斑的皮鞋,撩起门帘,窜到院子里。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守在窗户边,看到张爱军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巾,极力想把西装西裤上沾着的秽物擦去。初冬的雪,经不住太阳的晒,化得很快,瓦房顶上的积雪早就变成了水,滴答滴答地落进房檐下的水窝里。张爱军转到窗户那儿,透过木格窗棂,看到巴依老爷的聋妻子那双眼睛像X光一样,照得他心里直发虚。巴依老爷从火炉上取下烤焦的猪头,用刀子在皮皱里仔细地剔毛。毛皮烧焦的恶臭就是那猪头发出的。

“娃,你在毛卜拉呆着,血灾缠身子哩。”

张爱军看见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那没牙的嘴一瘪一塌,像在说话,可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他用右手小指淘了淘右耳朵,耳朵眼里什么也没有。他又用左手小指淘了淘了左耳朵,耳朵眼里还是什么也没有。

“刚才聊天的时候,巴依老爷的话句句清楚,这会咋就啥也听不见了呢?”张爱军嘀咕着,眯眯蹬蹬地向院门外走去。

“哎——年轻人——”巴依老爷喊道,“回来,把你们共产党的面粉扛回去。”

丢失的听觉重返耳朵。张爱军说:

“老汉子,放着吧,你再莫犟了,年龄不饶人,我看你明年是没力气种庄稼了。”

“放你妈的狗屁,明年我照样种庄稼,后年我还要种,一直种到我死的那一天。”

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持续不断地喃喃自语:

“只要沾上共产党的光,就能过上好日子。你看,就这么个小小的乡干部,共产党都把人家养得跟个猪娃儿一样,四个蹄子乱蹦达哩,就是肥得跑不动。”

尕桂像只狗撵的兔子似的,在院门那儿一闪,一溜烟跑过积水的院子,蹦到巴依老爷面前。她那瘦小的身体似乎填充了恐惧或别的什么而抖个不停。

“干达……”尕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赶紧,我达达不行了。”

“今儿个早上还跟我喝茶来着,咋就不行了呢?”巴依老爷说。

“哎呀我的干达哟,你再莫耽搁咧,我达达光张嘴不咽气,跌绊了大半天咧。”

“请了董大夫没?”

“请了,董大夫日弄了一上午,这会子也是骑驴走亲戚,正找不着辙哩。”

“唉,人活一口气么,”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悠悠地说,“气放不下,人就走不展脱么。”

巴依老爷紧追慢赶,像撵只兔子似的,跟着尕桂绕过大半个村子,跑进篮球场边上的一个庄院里。院墙上黑压压落满一群乌鸦。院子里,几个中年人抽着旱烟,谝着闲传。细碎的阳光在他们那庄稼人佝偻的脊背上蝗虫一样跳荡。厅房里挤满了人,一个个显得张皇失措。董大夫在人堆里一看见巴依老爷,就像败将遇见救兵似的,热切地喊道:“巴依老爷来了!”人们给巴依老爷腾出一条道。巴依老爷踢掉趿拉在脚上的牛皮生鞋,爬上土炕。土炕上铺着一条又脏又旧的羊毛毡,一条被旱烟锅里跳出的火星子烫了无数洞眼的被子盖在瘫子六爷身上。瘫子六爷脸色铁青,透出一副死相。巴依老爷把了把脉。

“六爷,咋还不走呢?”巴依老爷说。

瘫子六爷深吸一口气,竟然一撑胳膊,坐了起来。

“巴依老爷,”瘫子六爷说,“心愿未了哩。”

“我这就去摘了人头送你上路。”

“你快去快回,我也准备准备。”

大家傻乎乎地杵在那儿,咂摸着那谜一样的对话。

“给你达达洗手洗脸,” 巴依老爷吩咐尕桂说,“理发,梳头,穿寿衣,请上木匠做棺材——记着,多做两口棺材。哎,亲朋邻居们把这活丧场跟得热闹一点唦。”

“巴依老爷,为啥要多做两口棺材哩?”尕桂问道。

“叫你做啥你做啥,莫多嘴,”瘫子六爷生气地说。

“巴依老爷,”尕桂说,“你看,我达达快过世哩,我去把响平哇叫来。”

没等巴依老爷搭腔,瘫子六爷拼尽全力喉了一嗓子:

“啊呀呀……气煞我也。叫那畜生做啥?”

“达达哟,远山不隔亲骨肉,再怎么说,响平哇是你儿子哩么,这孝子盆儿还得让他顶哩,”尕桂说。

“我没有那么个儿子,”瘫子六爷说,“响平哇是那婊子的儿子,不是我儿子。你要叫去你就去,出了这个门你就再莫进来。”

“达达哟,家丑不可外扬,亲朋邻居都在哩,这么难听的话你就再莫说了唦。”

“临死了,我就是要让亲朋邻居知道,你妈是咋死的。你妈她死得太凄惶太孽障哩!响平哇听上那婊子的话,逼着你妈喝上老鼠药。这半年来,你妈夜夜托梦说,她肚子还疼着哩。”

厅房里一片死寂。巴依老爷扶着瘫子六爷躺在炕上,给他掖好被子。

“六爷,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答应你的事儿,一定照办,”巴依老爷给瘫子六爷说完话,头一转,盯着尕桂说,“点上一炷香。”

“还有……”瘫子六爷对尕桂说,“你把《辕门斩子》的碟片片放电视里去,我要看戏哩。”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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