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辕门斩子
柴春芽

法律不应仿效天性,而应改良天性。法律是人类的理念,用以规范私人间的关系,时下的没落和生活方式都是法律运作的结果,不管我们遵守或违反它。人类是自由的,他的自由以不伤害另一人的自由为范围。惩罚……惩罚是一种报复,尤其当它意在伤害罪犯而不是预防犯罪时。但现在,法律可带有报复意味,它真的是在为无辜者着想吗?立法之人真的很无辜吗?

──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诫.第五戒.杀人影片》


八十八岁的巴依老爷站在阿干镇法庭的被告席上,对预审法官的提问缄口不言。从毛卜拉骑摩托赶来的村民挤满了法庭。巴依老爷的孙子——一个即将毕业的法学院大学生——在旁听席上望着祖父的背影,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巴依老爷瘦骨嶙峋,弓腰驼背,一头蓬乱的银发像落满尘土的针茅草一样,肮脏暗淡。法庭里一片寂静,偶尔响起的,只有咳嗽声和吸鼻涕的声音。预审法官和书记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该如何结案。巴依老爷转过头来,看了孙子一眼。巴依老爷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愁苦和恐惧。和以前一样,巴依老爷用那慈祥的目光,似乎在教导孙子说:记住,男人流血不流泪。预审法官再一次盯着巴依老爷,向他询问杀人细节,但是,巴依老爷还是什么也讲不出来。他搜肠刮肚,力图还原凶杀案发生当天的种种遭遇。那天上午,没有火炉的法庭奇冷无比,甚至连时间都像结成了冰块。后来,巴依老爷终于开口了。他说,在凶杀案发生的前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预审法官气急败坏地吼道:“我只想知道,你为啥要杀人?”巴依老爷平静地说:“年轻人,你要是能耐着性子听完我的梦,一定会知道我为啥要杀人。”可是,预审法官没有耐心听他讲什么怪梦,他只想草草结案,赶去医院照看得了怪病的女儿。阿干镇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不久前,预审法官的女儿身上长出了树根。有人在医院里看到过那可怜的孩子,说那孩子悬在空中,医生担心她一旦接触地面,身上的树根就会扎入地层。

凶杀案发生前的那个晚上,巴依老爷的关节炎犯了。天气预报说明天多云间晴,但他不信。为了暖和身体,他喝起了白酒。他的聋子老婆不停地唠叨:“少喝点,喝多了恶梦缠身子哩。”鸡叫头遍的时候,巴依老爷才昏昏入睡。突然,一群缺胳膊少腿的骷髅从地下钻出来,扑在他身上,哭喊着:“我们的家毁咧住了一百多年的家毁咧……”他吓得魂飞魄散,想喊,嗓子哑成了石头,想翻身,四肢软成了毛线。直到他的聋子老婆打开窗户,让蓝色晨光捅破夜的黑暗,那群骷髅才哭哭啼啼地离他而去。梦醒以后,巴依老爷的脸上一片潮湿。他以为那是骷髅们的眼泪,于是就抹了一把脸,然后用舌头在湿涔涔的手心里添了添,发现手心里的水渍没有咸味。他的聋子老婆靠着窗户,喃喃自语。巴依老爷隐约听见她说:“骷髅们,放心走吧,巴依老爷会帮你们的。”巴依老爷扑到窗边,看见初雪迷漫,掩埋了早起觅食的公鸡留在雪地上的足迹。

“你瞅啥哩?” 巴依老爷提高了音量喊道。

“瑞雪兆丰年哩。”聋子老婆答非所问地说。

“这老婆子,”巴依老爷叹口气说,“耳刮子越聋越神叨。”

巴依老爷穿好腰围子和棉裤,套上毡袄,趿拉着牛皮生鞋,从土炕上跳下来。落地时,他的左腿关节像被针刺了一下,疼得他哎哟一声。他的聋子老婆依旧靠着窗户,望着大雪出神。盖住她双腿的棉被肮脏不堪。

“唉,活着就是等死么,有啥意思哩。”

巴依老爷嘟囔了一句,一瘸一拐,走过院子,钻进厨房。巴依老爷的聋子老婆看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唉,人再犟,犟不过年老。腰腿不饶人么。”

过了一会儿,巴依老爷端着一碗凉浆水,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边。随着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一扬手,把那碗凉浆水泼向门外。巴依老爷倚着门框,嘴里念念有词:

“擦着的撞着的,方神家神毛鬼神,喝上一碗凉浆水,少在我家惹是非。”

前来发放救济粮的乡干部张爱军差点被泼了一身凉浆水。他肩扛一袋面粉,嘴里喷着酒气,挺着一张猪肝脸,站在门口,望着巴依老爷,一脸困惑地问道:

“你做啥哩?”

“你做啥哩?” 巴依老爷乜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张爱军,反问道。

“我给你家发放救济面哩。这是国家的扶贫项目,咱毛卜拉村,每一户发一袋面。”

“我不要。”

“你说啥?”

“我不要,扛回去,叫你们这些公家干部往死里吃去。我一辈子都不靠旁人吃饭。”

“你这老汉子,一点都不通人情世故,共产党的好心你还当成个驴肝肺哩。”

“共产党的好心都让驴吃咧。”

张爱军憋着一肚子火,扛着面粉,转身向村支书家走去。雪花像夜晚秘途的粉娥扑向车灯一般,在他的近视眼镜上纷纷撞碎,旋即化成水,雾蒙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个干净。可世界还是雾蒙蒙一片。他低头走着,像被什么牵引着,不知不觉走进了巴依老爷家对面的堡子。堡子里灌满了风雪的呼啸声。在那呼啸声里,夹杂着一阵阵哭喊:“我们的家毁咧住了一百多年的家毁咧……”一阵阵哭喊仿佛一声声发自巫婆嘴里的诅咒,将他变成一只绿皮巨蜥。他脊背上冒出的鸡皮疙瘩随即变成了鳞甲。直到这时,他的大脑里还残存着人的意识,这让他想起昨晚在村支书家喝酒时,县文化馆来考古的孔老先生说,堡子建于清朝同治年间。

孔老先生说,同治七年,全省六十四州县亢旱,川滩龟裂,山原焦土,秋春无种,灾情奇异,树皮草根早已掘食净尽,饥民大量外逃,村落十室九空,垂毙之人,于路皆是,甚至有挖尸和易子而食者。大旱前一年,一位瑜珈行者正往拉萨朝圣,路过毛卜拉。毛卜拉人用最好的食物款待他。给县太爷当过厨子的韩师傅,每天一道新花样,那什么……羊十道……用一头整羊,取羊身上不同部位的肉做出十道菜。这十道菜分别是:清蒸白血,大烩羊头,清炖丸子,夹沙丸子,椒盐排骨,黄焖肉块,爆炒肉丁,爆炒腰花,凉拌羊肝,蜜炙羊尾。除了羊十道,还做了破布油饼、水八碗和四碗一锅子。瑜珈行者一高兴,就住在堡子里念经。旱魃一到,他用咒语搬来雨水,浇灌了毛卜拉的田野。有人看见,霈雨点子云头上,瑜珈行者骑着一条青龙赶雨哩。那年秋天,瑜珈行者离开以后,毛卜拉的田野上长出了一片黄金般的麦子。当时呀,正是西北回回大造反的第七年,钦差大臣左宗棠率兵剿洗。一支逃命的回回来到毛卜拉,围着堡子攻打了一个月。毛卜拉的男女老幼全都躲在堡子里。一天黄昏,堡子破了。回回们一拥而入。据说,堡子里的喊杀声响了整整三天三夜。等那喊杀声渐渐平息,妇孺老弱才从堡子下面的地窖里钻出来。他们一看,只见堡子里血流成河,漂满了尸体,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回回哪一个是汉汉。人们赶紧离开堡子。那些尸体,只好任由秃鹫和豺狼去吃。三百九十八天以后,豺狼和秃鹫打着饱嗝,在村庄里东游西逛,慢慢消食。此后不久,村子里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人,一年死一个。那朝圣回来的瑜伽行者,又一次路过毛卜拉。他让人们把堡子里的骷髅捡起来,堆在村口的大坑里,上面建了一座白骨塔。从那以后,毛卜拉安宁了一百多年。

巴依老爷前脚刚刚踏进门槛,就听见村支书的公鸭嗓子从高音喇叭里广播出来,巫婆叫魂儿一样,喊着乡干部张爱军的名字。高音喇嘛架在村支书家的大榆树上,许多年前,一对乌鸦利用高音喇叭做支撑,搭了一个漫不经心的鸟窝。乌鸦的子孙代代繁衍,通过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掌握着半个世纪的时代变迁。当过地主的巴依老爷每次听见那高高在上的广播声,都会一阵心悸。他记得,大概有十年光景,每当他的名字出现在高音喇叭里,他就得站在高高的戏台上,接受群众的批斗。

“巴依老爷,”瘫子六爷从窗子里探出光头,冲着巴依老爷喊道,“楞着做啥哩,快进屋里喝茶来。”

巴依老爷应了一声,踩着一溜脚印,走到屋檐下,磕掉牛皮生鞋上的雪泥,头一低,钻进烟熏火燎的厅房。厅房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中堂字画,上联书:流水无弦万古琴,下联写:远山不墨千秋画,中间一副水墨秋山图。县文化馆的孔老先生说,那幅字画估计出自宋代某个大家之手。大立柜上前不久摆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秦腔戏《辕门斩子》。

瘫子六爷掀掉膝盖上的被子,双手撑在炕上,吃力地挪了挪屁股,把窗户下面最热的那块炕面让给巴依老爷。瘫子六爷的七个外孙泥鳅一样光身子蜷在被窝里,在墙角那儿脑袋挤着脑袋。巴依老爷脱鞋上炕,盘腿坐正,呷了一口瘫子六爷端过来的罐罐茶,然后不慌不忙地从腰围子里掏出一把水果糖,一二三四五六七……巴依老爷给每个孩子的手心里放了一颗。

“这《辕门斩子》可是一出伤心戏呐,”巴依老爷瞄了一眼电视说,“要不是唱这出戏,兴许你还不至于这样子。”

“唉,咱就好这一口么,我还想哩,要是咱毛卜拉的业余秦剧团不解散的话,咱俩今年上台再唱一折子……嗯,就唱当年那一折——八贤王军中帐里来替外甥求情,杨延景正军法非要把儿子杨宗保斩了不可。就咱俩这把年纪,还不如在戏台上唱死算了,”瘫子六爷叹口气儿说。

随即,他摇头晃脑,唱将起来。

瘫子六爷唱:“进帐来先问声宋王爷好,八千岁安宁可安宁?”

巴依老爷唱:“我叔王好来他倒也好,有本御安宁倒也安宁。”

瘫子六爷唱:“既安宁你不在皇龙宝殿,你来在行兵宝帐所为何来?”

巴依老爷唱:“有本御南清宫刚刚坐定,那孟良不住地来报军情。他言说杨元帅发下军令,杀杀杀斩斩斩杀斩何人?

瘫子六爷唱:“八千岁进帐来要问此话,君问臣父问子不得不答。汉钟离过雁门将诗留下,他摆下天门阵一百单八。枪挑了穆天王大祸惹下,斗脑了穆桂英一场好杀。小宗保出营去胆比天大,穆柯寨儿招了穆氏金花。因此上回营来将儿杀剐,斩宗保与宋王整理国法。”

唱毕,两位老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时候,你一边唱一边走台步。”巴依老爷说,“台下的观众看得正乐,却见台上的杨延景,腰一闪,脚一崴,一屁股蹲在戏台上,像只下蛋的母鸡婆,两手乱扑腾,就是起不来。”

“我当场急出了一身冷汗,根本没顾上腰椎疼,心里还想着戏演砸了,咱这下子可把人丢大了,” 瘫子六爷说。

“我一看你跌在台上起不来,正发懵哩,响平哇从我的裤裆底下钻过来,对着我说:‘干达,我达达他要死了么?我达达要是死了,就是让你给气死的。’”

“响平哇那时才十来岁,听话懂事,唉,自从娶了个婊子,就变狼心狗肺了。”

瘫子六爷的女儿尕桂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花卷儿,放在巴依老爷的膝盖下面。

“巴依老爷,”她说,“我手脚笨,花卷儿做得难看,你莫嫌。”

“我能嫌啥?”巴依老爷说,“我慢慢吃,你先把磨刀石拿来。”

“巴依老爷,年还没到哩,你又不杀猪,要磨刀石做啥哩?”

“我杀人哩。”

“巴依老爷,年年玉皇庙上去还愿,你连个鸡都不敢杀,还杀人哩。”

“你搁门缝子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给你说,杀不了鸡我杀得了人。”

“你杀谁一个?”

“杀了你就知道了。”

“哟,巴依老爷,你这还是杨延景杀人,先斩后奏哩。我看你还不如把我达达给杀了,你看他十年瘫痪,死又死不成,活又活不好,等着干受罪,还连累着我们女儿女婿外孙娃娃们都活不好哩。”

“这么不孝顺的话你再莫说,不然我就把你给杀了。”

“哎哟巴依老爷,人家响平哇在深圳引来的骚婆娘,把我达达妈妈又打又骂,不给吃不给穿,你咋就不杀去?”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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