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雁过藻溪(二之二)
张 翎

辛寡妇灰头臊脸地回到了藻溪, 发誓饿死也不再进城丢这个人了。

第二天藻溪乡却得到了农药化肥的配额。

六四年特大洪灾, 藻溪是浙南第一个收到救灾款的乡。

这是两桩大事, 救了一乡人的命。

还有许多小事, 是一家一户的事。财志女儿的肾病, 财留母亲的肝硬化, 财富老婆的子宫瘤子。对宋达文来说只是一句话, 对寻常人家来说, 却是一条命。

藻溪人知道, 事情虽然都是宋达文办的, 可是宋达文却不是为了藻溪人的缘故。宋达文是为了信月。宋达文对这个比自己年青了将近二十岁的妻子的溺爱, 连藻溪那种乡下地方的人, 也是一眼就看清楚了的。

藻溪人唯一能够报答信月的地方, 就是年复一年地恭恭敬敬地迎候信月回乡。可是藻溪人的期望却一年又一年地落了空。实在逼得紧了, 信月就发话说等死了就回去。这话还真说准了, 却是后话。

藻溪人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报答的机会。六七年城里闹文革, 来了几拨外调组, 调查信月的背景 – 当然是冲着宋达文来的。外调组在藻溪蹲了几天, 却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温州。

“辛寡妇还健在吗?”末雁问财求。
“走了, 比你妈早一个月, 活到了九十一。”
“财来财得呢?”
“财来七三年就死了, 肝腹水。财得住在敬老院, 老年痴呆症, 连儿子也认不得了。”
“你外公的祖坟, 是乡里人合修的 - 是财得和辛寡妇的儿子牵的头。”
“开吗? 开吗?”
末雁长久地失眠着。那个细小的声音, 又在她耳边开始了周期性的叨絮。

末雁知道这是母亲旧手绢上的那朵莲花, 在暗夜中寂寞的自语。这样的私语, 已经持续了五十年, 还要持续多少年呢? 末雁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条手绢, 烦躁地团在手里, 叹了一口气, 说开吧开吧, 要开你就开个够吧。

“妈妈你在说什么?”床那头灵灵翻了个身, 问道。

末雁吃了一惊, 问灵灵你怎么还没睡?灵灵含糊地嗯了一声。月光流过竹帘, 照得灵灵的脸廓阴晴分明, 睫毛在月影的重压之下微微颤动。末雁想起母亲信月逃离藻溪的那一年, 也就是灵灵的这个岁数。和母亲相比, 灵灵这一生的开头实在是平顺得失却了叙述的重心。心里似乎有些庆幸, 又似乎有些遗憾, 便伸出手来摸了摸灵灵的脚 - 女儿虽然发育得不错, 在她眼里却依旧是瘦。

“妈妈, 刀片在西藏住过两年, 教援去的。在西藏交了一个女朋友, 叫雪儿达娃, 是蓝色月亮的意思。”

母女两个私下里曾笑过百川的眼光锐利如刀, 灵灵就给百川起了个外号叫刀片。

“你怎么知道的?”末雁又吃了一惊, 这一惊却没有放在声音上。

“我看见照片了, 一身都是银首饰, 辫子上闪闪发亮的。”

“达娃不愿离开西藏, 他们只好分手了。刀片很痛苦, 写了很多诗给她。”

末雁突然记起百川给自己看过的几首诗, 写的虽然是景, 却都是致D.W.的, 大约就是这个达娃了。又想起那天在藻溪边上那个炭火一样炽烈的吻, 脸在黑暗中灼灼地热了起来。百川。百川。百川深井一样的眼睛。百川浓黑的睫毛。百川没有一丝赘肉的背影。百川百无禁忌的笑声。百川的生命之树正在生发的时节。百川叫一切走进他树荫的人, 忍不住想拮取一片青春。

不知百川和那个穿着藏袍的辫子闪闪发亮的女子, 是怎样炽烈地作爱的?

“妈妈, 诗人是很敏感很特别的人, 对吗?”

末雁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却没有回应, 心想这十年中文学校的正规培育, 竟不如短短几天的实地考察 – 在藻溪的日子里女儿的中文实在有了太多的长进。

末雁和灵灵在财求家住下, 便天天有人来请吃饭, 财求一概替母女两个推辞了, 只让在家吃。百川笑老头子有独霸假洋鬼子的嫌疑, 弄得人人受罪, 天天吃你煮的猪食。财求抡了拳头, 说你个浑球爱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 你姑和你妹子是要在家陪我的。百川脖子一拧, 拧出两条蚯蚓似的青筋:“谁是我姑了? 我姑好好的在广州呢, 嫌我亲戚不够的, 一路瞎认。”

末雁知道百川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便忍不住抿嘴一笑。自从在藻溪落下脚, 百川就从来没有叫过自己一声姑。能含混过去的地方就含混过去, 实在含混不过去的时候, 就用一个“她”字或是一个“你”字来胡弄了事。

吃过饭, 总有客人来, 当然是看末雁和灵灵的。大多是黄氏宗族的亲戚, 末雁虽然在母亲出殡时见过一些, 终究还不认识。财求一一介绍, 其中就有辛寡妇财来财得等家的后代, 都是老实本份的乡镇人, 说穷也不算穷, 说富也说不上富, 与财求的家境相比, 就多少有些落泊了。说话的神情上, 就都有些巴结财求, 替财求做面子的意思。从这些人身上, 末雁看到了母亲信月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母亲没有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离那份本来属于她的生活, 也许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城里的那片天地。那么母亲也永远不会与父亲相遇, 那么母亲就会有别的丈夫, 别的儿女。也许那个黑夜就是一个契机, 是造就了末雁存在的一个契机。隔着五十年的沟壑来看母亲的乡党, 末雁想替母亲说几句狠话, 话到嘴边, 却都瓦解成了细细碎碎的叹息。

命啊, 这就是命。

客人三三两两的来, 都不空手, 带的自然都是乡下的土产, 有柚子笋干发菜腊肉卷式凉席, 等等等等。起先末雁总跟人解释多伦多华人超市里什么都不缺, 后来便懒得说了, 由着礼物堆了半个屋子, 却暗暗交代财求等自己走后再慢慢给人送回去。

客人来了, 坐着, 呼噜呼噜地喝着茶, 拘拘谨谨地, 很快就将那几句客气的话说完了。毕竟隔了两个世界, 可以和末雁讨论的话题极其有限。

你家有车吗? 是什么牌子的车?
你家房子几层楼?
才两层? 不都说你们外国住几十层吗?
你一个月薪水多少呀?
交税? 交它做啥? 什么政府不政府的, 你挣几个钱, 藏起来, 他知道个球。

说到这一步, 财求就起身送客了。财求送人送得远远的, 一路往人口袋里塞着物件。末雁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方言, 却也猜得出那是在推来推去。就问百川财求在做什么, 百川说分红包呢, 谁叫你是洋客呢? 末雁气急败坏的, 说这是什么风俗呀, 我也不能让他花这个钱啊。百川对灵灵眨了眨眼睛, 说你妈跟你爸急的时候也这样吗? 灵灵说才不呢, 我妈跟我爸坏就坏在从来没有脾气。末雁越发气急了, 说灵灵你还不给我闭嘴。百川嘻皮笑脸地挡在末雁和灵灵中间, 说要鼓励小孩子说真话嘛。这回就轮到灵灵急了, 说谁, 谁是小孩子? 你才是小孩子呢。末雁捂了嘴笑, 说活该, 两边不讨好。

百川才收了笑, 说你跟老头子客气什么? 我爸的公司这些年这么红火, 你猜最早是谁给批的许可证? 是你爸的老部下。老爷子存了这么多钱, 花点在你身上, 很该的。

灵灵在家呆得腻味, 就问有地方上网吗? 百川说全镇就有一家网吧, 还三天两头死机, 你要不怕就去试试。

三人就一同去了。

网吧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客人。吧主见百川进来, 就拍手, 说欢迎诗人带领外国友人光临。百川扔了一根烟过去, 说少废话, 你小子好好的给我端几杯冰镇杨梅汁出来, 别拿那破糖水来胡弄人。那人果真就进去后边端了几杯冷饮, 往台子上一放, 一片雾气。灵灵喝了一口, 凉得直嘬腮帮子, 说比去北极还过瘾。

吧里总共才三台电脑, 一人一台开始上网, 慢如爬虫。灵灵终于上了路, 大呼小叫, 说妈妈妈妈爸爸一连来了五封信, 问我们在哪里, 为什么不跟他联系。末雁一看自己的信箱里都是些垃圾邮件, 就没好气, 说那你赶紧送封信过去, 告诉他你妈在藻溪找了个后爸, 准备把你留在这儿了。你吃不饱穿不暖, 整天以眼泪洗面。

灵灵呆呆地看着末雁, 半晌, 才轻轻地说:“妈妈你变了。”末雁哼了一声, 说你妈要早变就好了, 这会儿思变也晚了。

母女两正逗着嘴, 末雁的电脑叮咚响了一声, 是有人来信了 - 却是一个末雁不熟悉的网名。短短的几行字, 没有台头, 也没有署名:

年岁, 在你面前的时候, 是一条
无法逾越的 河
在你身后的时候, 是一条
微不足道的 缝
今夜我不想河, 也不想缝
今夜我只想你
姐姐

末雁吃了一惊, 却听见身后有人噗嗤一笑, 回过头来, 百川正坐在屋角远远地看着她, 两眼如炬, 烧得她一身燥热, 汗流如潮。犯了一会儿怔, 想回信, 却又不知写什么好。

后来便从皮包里翻出了一张名片, 按上面的地址用英文发了一封信:

汉斯: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北极的那个日落?我猜想你已经忘了, 可是我没有。
从那个日落到今天, 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离了婚, 现在和我的女儿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 渐渐挖掘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像我这样, 在母亲身后才开始点点滴滴地了解她。
到这个小镇, 原来是想体会索罗到沃登湖生活的感觉, 可是在寻找简单的过程中, 我可能又一次陷入了没有预料到的复杂。
我会继续等待你的信。

                     多伦多的  雁

刚送出信, 叮咚一声, 又马上收到了一封信, 是从汉斯的信箱发过来的。

亲爱的女士/先生:
这是一封来自海德堡大学的自动回复信件。我们已经收到了你给汉斯 . 克林博士的来信。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你, 我们亲爱的汉斯在今年十月十二日于北极考察途中不幸身亡。
汉斯驾驶的货机是在从加军基地到育空机场的途中失事的。那天的云层很厚, 云层的色彩和形状都与地面的冰层非常接近。在低空飞行中, 汉斯将地面的冰层误认为云层, 导致飞机坠落在冰川之中。飞机上的十二名成员, 当时有八名成功地爬出了飞机残骸, 汉斯是其中之一。当时地面温度在零下二十四度, 汉斯将自己身上的抗寒装置让给了其他人。六个小时后当救援飞机抵达现场时, 还有六位成员活着, 只有汉斯和副驾驶员, 却因失去了抗寒装置而以身殉职。
汉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 更是一位真诚坦率朴实的朋友。他的去世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损失。
但是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 汉斯不希望你为他的离去而悲伤, 他希望你能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下的温暖和快乐而感到欣慰。

                     海德堡大学工学院

(一) (二)(三)(四)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