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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二之二)
张 翎

在北极后来的日子里, 末雁和汉斯一直在大项目组里工作, 再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晚上在餐厅吃饭, 末雁用目光邀请汉斯, 汉斯也没有刻意地坐在她身边。两人混在众人中间依旧言简意赅地维持着他们的对话方式, 却觉得每一句话都蕴藏了许多句话的重量, 甚至连停顿和微笑也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

项目结束时, 是汉斯先送末雁走的。汉斯紧紧地拥住末雁, 贴在末雁的耳根, 说:

“雁, 记得, 你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汉斯, 你是说, 我很愚蠢, 是吗?”

汉斯微笑不答, 只说:“等我的电邮。”

末雁在飞机上继续翻看汉斯推荐的《沃登湖上》, 发现书里有几段话是汉斯用彩笔画了加重线的:

我到树林居住是因为我想有意识地去生活, 只面对生活中最基本而必需的内容, 看自己是否可从中学到真道, 免得面临死亡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那种不是生活的生活, 因为生命实在太昂贵了。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 吮尽生活的骨髓, 过得扎实简单律己, 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 把生活逼到绝处, 简化成最最基本的形式…… 简单, 简单, 再简单。

至此时末雁方明白汉斯临行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越明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年青一些的时候, 越明还有几分耐心来叨絮她缺乏心机的种种具体表现。到后来, 耐心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磨薄, 他学会了只用“简单”两个字来概括她的一切缺陷。越明说这两个字的时候, 嘴角带了一丝医生对绝症病人的那种无奈和怜悯。

一样的话, 在两个男人嘴里, 演绎出来的, 却是完全不同的涵意。

那天末雁坐在飞机里, 看着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进云层, 回想自己的生活, 像是一只蜘蛛, 最初始的时候只是吐着一根丝行走, 目的固执单一。后来在不经意间, 就织成了一片网, 网里当然也织进了自己。网托着她生活, 离了网她无从生活。在网中她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因为网已经成了她的天地。其实她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 是衔着第一根丝起步时的日子。第一根丝的日子, 对索罗来说是到沃登湖去, 对汉斯来说是骑自行车上班, 对自己来说呢?

末雁的心里, 突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有光从那里汩汩流入。她没有想到, 属于她的光和暖, 竟会从那个蕴藏了最浓重的黑暗和寒冷的极地生出的。

回到多伦多, 末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后来的日子里, 末雁开始耐心而认真地等待着汉斯的电子信。一直等到自己和灵灵登上了跨越太平洋的飞机, 汉斯却依旧在地球的另一头长久而固执地沉默着。

汉斯这根蜡烛是在末雁生命最暗淡的那个时刻燃起来的。蜡烛太弱也太短了, 蜡烛只够让末雁看到了脚前的路, 蜡烛却照不到隧道的尽头。烛光在远没有抵达隧道尽头的时候就已经被黑暗吞没。

末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这个宅院有个名号叫紫东院, 是你曾外公取的, 先前门上有块石匾, 写的就是‘紫气东来’。从民国二年正月开始造, 到民国四年立夏完工, 请的是福建来的泥瓦匠 - 你曾外公看不上当地人的手艺。你曾外公去世以后, 这里住的是你外公黄寿渊和大外公黄寿田两兄弟。土改后归了公, 贫协, 乡政府, 都在这里办过公。”

财求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点了一枝烟慢慢地抽着。烟是云烟, 刀子似地割着嗓子, 老头呵呵地咳嗽着, 痰在喉咙口聚集呱噪着。

石阶共有五级, 却没有一级是完整的。石头塌裂处, 爬着些低矮的不灰不黄的野草, 草上稀疏地开几朵蛆似的花。老宅的破旧, 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末雁走上台阶, 站在厚厚的木门前, 用指甲抠着门上的油漆。最上面的一层是黑色的, 斑驳之处, 隐隐露出来的是朱红。朱红底下, 是另外一层的朱红。那一层朱红底下, 就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朱红了。每一层颜色, 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个故事, 末雁急切地想走进那些故事。

门轻轻一推就咿呀一声开了 – 原本是没有锁的。末雁跨过门栏, 便猝不及防地一脚跌进了历史。

院中有一棵树, 老是老些, 却还活着。枝叶很是稀疏, 早已遮不住阳光了, 于是青砖地上便爬满了黑白交错的树影。末雁走近来, 看见了树身上的累累疤痕。再走近几步, 才看出是刀刻的字迹。字大约很有些年月了, 随着树身渐渐变粗, 最后鼓爆成歪歪扭扭的疤痕, 宛如垂暮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费力地看了, 依稀看出是“日月水火……田地……玄黄”几个字。末雁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 心想这大概是母亲和她的哥哥们放学回家习字的地方。

财求抽完了一根烟, 拿鞋底将烟头碾灭了, 也进了院子。“这个院子有三进, 前院从前是长工下人老妈子的房间, 没什么看头。第二进住的才是你外公一家子, 三进是你大外公一家子的。”

末雁进了里院, 发现又比外院大出许多来, 却没有树, 空荡荡的, 脚步踩在青砖上窸窸窣窣的, 是铰也铰不断的绵绵回音。地上胡乱地扔了几根晒衣服的竹杆, 竹杆的头尾都已经爆裂了, 败败地开着花。院角上有一口井, 上面盖了一块大石板。井大约已废弃多年, 井沿和石板上都长了厚厚一层青苔。末雁捡了一块石籽, 从石板缝隙里扔进去。石籽在井里翻滚了很久, 回声越滚越大, 轰轰隆隆的如雨前的闷雷。

“就是这口井吗?”末雁问。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这里为什么没人住?”

“来一拨, 走一拨, 都住不长久。你大外婆总在井边哭, 夜里还进屋, 坐人家床上, 好多人都看见的。你可不能让灵灵到这里来, 小孩子眼尖。”

末雁这才明白为何一大早财求就打发百川带灵灵去看戏 – 镇里新近从外县请了个剧团, 在街上搭了戏台演[白蛇传]。

“你呢? 你见过我大外婆吗?”

财求没有回答, 却指了指西厢, 说这是你妈从前住过的房间。紫东院里, 只有这间屋没让人住过。

为什么?

财求又点着了一根烟, 哆哆嗦嗦地抽了半截, 才说了一句:乡下人怕官。

末雁知道这个官是自己的父亲宋达文。

末雁走进母亲的房间, 清晰地听见了灰砾在脚下碾碎的声音。地板断断续续地呻吟着, 阳光在散了线的竹帘缝里长驱直入。屋里什么都没有, 所有属于母亲的痕迹都已经被岁月洗成茫然一片空白, 只有墙角还剩了一张三条腿的脚凳 – 却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旧货。脚凳是雕花的, 新的时候也许是件贵重的家什, 老到这个年龄, 就已看不出木头的质地和漆色了。末雁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踢, 脚凳翻了一个身, 满屋便都是银亮的飞尘。

“房子得靠人气撑着, 没人住的房子, 说垮就垮了。”财求说。

脚凳覆盖过的地方, 有一个灰布团。末雁捡起来, 展平了, 才看出是条手绢。布是极老旧了, 已经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劲道, 稀薄松垮如同在水里泡浸过的纸, 折痕中间依稀有几个灰褐色的斑点。边角上绣了小小一朵花, 像是莲花的样子 – 颜色当然早已褪尽了。

“开吗? 开吗?”

末雁突然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四下看了, 并没有人, 只有财求在太阳底下吸烟 – 却不肯进来。

末雁咚的一声坐到了地上, 捏着手绢捧着胸, 仿佛心已经掉落在手绢上了。不知这手绢是不是母亲用过的? 那上面的斑点, 会不会是母亲留下的? 泪也好, 血也好, 当年再鲜活的一段记忆, 在五十年的风尘里走过一遭, 剩下的不过是几个颜色和意义都很暧昧的斑点。若再等个五年十年, 恐怕连这斑点也要消失, 变成无形无体的一片混沌。

“开吗? 开吗?”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依旧是细小的, 在末雁的手心。这次末雁听明白了, 是手绢上的那朵莲花。末雁的心, 突然疼了起来, 不再是那种木然的钝疼, 而是子弹从心里穿过爆出一个大洞那样的剧疼。

“我外公外婆走的时候, 为什么没有带走我妈?”

“你外公当过教书先生, 有学生在香港。还没到定成份的时候, 就去了香港。你妈那时正在平阳读书, 就留下来和你大外公大外婆一起, 想晚些时候走 – 谁知就没走成。”

“你外公外婆五几年就死在了香港。听说你的两个舅舅都去了台湾, 后来一直没有消息, 估计也早死了。”

“我妈是怎么到温州去的呢?”

“她从这个窗口跳出去, 鞋都掉了一只。她是穿着一只鞋一路走到城里去的啊。”

财求扔了烟, 突然声泪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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