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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鱼
——烟村故事之七
王十月

吹过第三遍的枯北风,烟村就失去了春夏的颜色,差不多的绿都收敛起来,冬青、刺树、杉树、竹,在冬日里,就益发抢眼,绿得深沉厚重,像老者经历了沧桑世道的眼神。柑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柑子,经了霜,经了雪,想吃就去摘,吃不完的,就掉下来烂在地下,烟村人也懒得摘了去换钱,也换不到什么钱,柑子太酸,除了烟村人,外地人吃不惯,吃一个,牙就倒了。

绿失去了,湖却一日日白亮起来,那种亮却并不耀眼,也不张扬,光亮也收敛了锋芒,亮得含蓄,亮得平和——冬季是个不事张扬的老人。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农人一年的生活,而大自然,也遵循着这样的道理,“哗”地一下,像张开了一柄花纸伞,张开一个绿亮如泼的烟村,再“哗”地一下,又收了起来,收得干干净净,收得浑然天成。不单是收起了颜色,也收起了声音,于是,冬天一到,烟村就安静了下来。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有什么计划,打算,都等明年开春再说吧,一年之季在于春,而冬天,是享受的季节。

烟村的人,并不像中国其它地方的农人,有着勤劳的本分,有着闲不住的热情,烟村人也勤劳,但把日子过得精致安妥,过得悠闲从容,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寒人家,一到冬天,要么袖着双手,要么背着双手,这里转转,那儿走走,摆出了一付干部模样,一副自足自得,一副悠然怡然。烟村人若是会吟诗,当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然而烟村人用别样的语言表达着这样的境界,说:天塌下来有长(音:常)子顶着。说:做得好不如做得巧。这是烟村人的生存哲学,你可以责怪他们有那么一些随遇而安,有那么一些消极懒散。然而烟村人就这样生活在这片水域上,活了一代又一代,并把这些哲学当作美好的事物传承。

烟村人也节俭,如果天再冷些,每日就吃两餐饭。又不干活,还一天三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早上睡懒觉,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竿,鸡同鸭讲,猪哼狗叫。烟村的妇人,将手收在袖子里,哈着腰,稀溜着嘴,嘴里哈出雾气,在菜园里砍一株白菜,或者薅两根萝卜,慢慢悠悠的开始生火做饭了,饭做好,已是中午。吃完饭,到有火的人家,围在火塘边,妇人打毛衣,纳鞋底,男人不时将手张开,朝着火塘,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向火,静静地享受着火的温度。没有喧哗,没有张扬。偶尔有了会讲古的,讲一些烟村新近出来的奇闻怪事,讲国际国内的形势,讲的都是一些大得可以闪了舌头的事情,烟村男人没有鸡毛蒜皮的习惯,谈那些小事有失身份。没有读过书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如同唱歌,读过书的老人,一开口会崩一些“孔子问阳货”“伤人乎?不问马!”“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文言或者“卧冰求鲤”的典故。晚饭时,天一定是彻底黑严实了,烧一块糍粑,或者在火塘上架一口鼎,将上顿没吃完的饭菜一鼎煮了,煮出稀烂的烫饭。烟村人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有滋有味。即便多年以后离开了烟村,还会莫明其妙地怀念烫饭的滋味。

闲不住的是孩子。野马一样的外面疯,也不怕冷,手脚都冻成了冰,鼻子耳朵通红。大人们看着在外面疯的孩子,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说,真正是想不通,坐在家里烤火不舒服么?这样说时,拿火剪去捣正在熊熊燃烧的柴,捣出许多的星星吱吱乱飞。孩子们实在冻得不行了,拖着清鼻涕,将手缩在袖筒里,仿佛拎着一只死鸡,跑回家伸手在火上向向,又野马一样的跳了出去。在野外放野火,点着了湖边土坡上枯黄的狗尾草,火呼啦一下,就蔓延开来,孩子们就跟着火疯跑。

孝儿也是这样的野孩子。甚至是野孩子中的野孩子,他的野,没少让母亲操心,然而他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像一头小猪,“吭哧吭哧”拱到了这里,“吭哧吭哧”又钻到了那里。他也不累?他好像不知道累!母亲在上鞋。看着他,眼里满是怜爱,手上的针在头发里光了光,将针鼻用力在顶针上顶,穿过了鞋底,拿嘴咬住穿过的针,头往后使劲,手向前使劲,哧地一声,索子穿过了鞋底。针又在头发里去光了。

母亲喊:孝儿,你过来。

孝儿磨磨蹭蹭过来了。母亲拿手在孝儿的屁股上拍打,火塘边扬起一层灰。

来,烘烘手。母亲粗糙的手握住了孝儿冰圪塔一样的手,在火上方烘,边烘边搓揉着。说:来试试,紧不紧?用力。

说:紧一点好。三天穿不上的是好鞋。

说:得给你做一双铁鞋。

孝儿就埋着头偷偷笑。孝儿的鞋坏得格外快,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大人要穿两年,其它的伢们要穿一年,他呢,两个月都穿不到,脚趾头前就出了鸡伢子。

然而,孝儿又要跑。母亲不让,将孝儿搂在了怀里。像摁住了一只猴。母亲喜欢这个小儿子。爷爱长子,娘疼幺儿 。这话真真是一点也没有错。何况大的儿子早读初中了,住在学校。身边天天烦着她的是这小儿子。让她欢喜着的,也是这小儿子。母亲说,别跑了,就在屋里向火。

孝儿说:不呢,我要同马桂花去玩。

其它的女人就笑。说,孝儿,把马桂花说给你做媳妇子,么样?

孝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最怕大人们提这样的事。他急了,努力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逃了出去,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猫。身后留下了母亲和女人们的笑。

父亲照例微闭着眼在火边烘着身子,这样的鸡毛蒜皮,不是父亲关心的事件。然而女人们的话题并未就此结束。母亲就笑着对在纳鞋底的桂花姆妈说,桂花姆妈,你这个丫头子真真是个精怪呢,要不长大后给我们家当儿媳妇算了。

桂花姆妈抬起了头,嘴角里还留着一些线头,拿手抹了,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一家养女百家求,养了丫头的尊严与荣耀,就全在这里呢。桂花姆妈笑着说:就怕你们家嫌贫爱富。

母亲说:你才嫌贫爱富呢。

还有在向火的妇人就起了哄,说,那趁热打铁,把这事就订下来得了。

母亲说:桂花姆妈,你说话算得了数不,你们屋里的答不答应?

桂花姆妈说:哪个像你,我们家我是一把手,我说了就算。

其它妇人就说:今天是喜日子,孝儿姆妈,你要请客呢。

母亲说:请客就请客。杀鸡杀鸭你们说。

于是,就有人自告奋勇了去捉鸡。

母亲说,捉鸡公,鸡母在下蛋。

看把你吓得,晓得的。

三个妇人一台戏,这四五个妇人在一起,当真是热闹得不行,几个妇人就这样自作主张,将两个娃娃的终身大事给定下来了。还有自告奋勇的,就当起了红媒。有了这一层的关系,孝儿的母亲和马桂花的母亲,就自觉亲密了许多,觉得她们不是普通的关系,是儿女亲家了。桂花姆妈就说,杀什么鸡,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死婆娘,割点腊肉下火锅就是了。

于是,母亲就起身去菜园里砍白菜,拔萝卜,回来又割了腊肉,就在鼎锅上下起了火锅,其它的人都笑着说,今天跟着沾光了。还要喝酒,女人们都能喝酒。这样的日子,是女人们的世界,孝儿的父亲,这时睁开了闭了半天的眼,打着身上的灰,也加入了喝酒的行列。但这日的酒,他不是主角,就退居到了次要的角色上,吃着饭,指点着锅里的菜色,说白菜是服腊肉的,萝卜要配鱼吃才好。还要吃鱼冻才好。说话的话题,就开始谈论起了鱼,把被他们订下了终身的一对娃娃给丢到了一边。说:

浃子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只怕要起鱼了。

马牙子这一次怕是又要发一笔呢。

今年涨水的时间长,浃子里的鱼多。

去捡鱼吧。

这么冷的天?算了,还是在屋里向火舒服。

…… ……

说着话,塘里的火渐渐小了,鼎里的菜渐渐没了,一瓶烧酒也见了底,也没有再往鼎里添菜,往火里添柴。寒意开始往屋里漫,见缝就钻。寒从脚底起,果然,仿佛是有小鱼在咬脚了,接着鱼们钻进了裤脚里,冰冰凉的。吃完了酒的女人们,都袖着双手,鞋底插在怀里,跺干净了身上的灰。说,多谢了,多谢了,吃饱喝足,又一天混过去啦;说,别忘了要谢我这媒人的呀,多的不要,一双皮鞋就行;说,好冷,要落雪了;说……

人都走远了。烟村的夜,就漆一样的黑。风在树梢尖上狂欢,拉出尖厉的调子。谁家的孩子惊了,做母亲的站在湖边的山峁上喊魂,高一声低一声,把烟村的夜喊得深沉寂寥,空旷悠远。

母亲就着鼎烧好了热水,父亲一脸的满足,喊:孝儿,给老子倒水洗脚。

孝儿就找来了脚盆,又找来了毛巾,找来了父亲洗脚后穿的鞋。父亲泡脚的时候,孝儿望着屋外的黑发呆,他的心在浃子里,他白天去看了,浃子里的水快要干了,起鱼就是这两天的事,千万可别错过。孝儿喜欢捉鱼,烟村的孩子大人都喜欢捉鱼。说谁像个鱼鹞子一样,绝对是烟村人对于捕鱼能力的最高夸奖。孝儿渴望得到这样的夸奖。然而,这天真是太冷了。

父亲泡完了脚,孝儿就去端了洗脚水,泼在了屋外面的黑暗中。母亲却倒好了水,给孝儿洗脸,洗手,洗脚。一盆水都洗变了颜色。母亲说:你看你的脸上,起了壳子了,你看你这爪子,像乌龟爪子一样,哟---,这脚都冻成胡萝卜了。痛不痛?母亲手上的动作就轻柔了起来。

不痛,痒。孝儿说。

父亲说,在水里加点盐,用盐水泡一泡就好了。

年年冻脚,哪里是盐水一泡就能好的?话是这样说,母亲还是去抓了一把盐,放在了水里,给孝儿泡脚。孝儿的脚在母亲的手里,像两条滑溜的鱼。孝儿觉得这样是一种享受,母亲也觉得,给孝儿洗脚是一种享受。洗完了脚,母亲又抱出被子,在余火上方烘热了,放在床上。孝儿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闭上眼,一会儿就入梦了。孝儿梦见了下雪,好大的雪。雪落在他的身上。孝儿还梦见,大雪把房梁压倒了。孝儿还梦见了浃子,浃子里的水抽干了,好多的鱼,鱼们在空中飞,鱼们都是透明的。他也变成了一条鱼……孝儿还梦见了许多的事。这一晚的梦真多呀!醒过来,却忘得差不多了。

外面真的是下雪了。下了一夜的雪,足有半尺厚。窗外明晃晃的。孝儿钻出被窝,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雪压在了竹子上,竹子都弯下了腰。孝儿高兴地尖叫了起来。母亲就跑了过来,说,我的憨儿,可莫冻坏了你呀。把孝儿塞进了被窝里。孝儿说要起床,母亲就把烘热的棉袄棉裤给孝儿抱了过来。

你自己穿,八九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母亲嗔怪他。

孝儿就自己穿衣服。然后跑到门口,对着雪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浅浅的窝。孝儿的心里,惦记着浃子里的鱼。这样的天,大约是没有人去捡鱼了,马牙子把鱼一捡完,再把水放回来,等了十多天的希望就要落空了。孝儿吃早饭都没了心思。母亲说,今天你可别再跑出去野了。孝儿突然想起了昨夜的梦。他把梦对父母亲说了。父亲沉默了起来。

烟村人相信,梦是可以预兆祸福的。比如梦见失火、涨水或者棺材,烟村人都认为那是吉祥的征兆;梦见捡钱,烟村人会认为那是要破财的;梦见绿色的东西,那是有亲戚要来;可是孝儿的这个梦,在烟村人的解梦里,是大凶大恶之兆。梦见雪,是要戴孝,梦见屋倒,家里的顶梁柱要出事。因此上,孝儿说完了这个梦,父亲就沉默了。母亲说,做了梦,清早起来一说就破了,梦说破了就好了,就没事了。

母亲嘴里这样说,这一天,却是忧心忡忡,把孝儿管得严严的,不让他跑出去,母亲怕这个梦灵验在孝儿的身上。母亲又去孝儿叔叔家看了公公婆婆,公公婆婆身子也硬朗。从公公婆婆家回来,孝儿早溜了出去,和其它的几个野小子,跑到水浃子边看鱼了。水浃子边的雪比村子里的要大、要厚。湿地一片银妆,中间有些黑亮的地方,那是水洼,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天地间辽阔无边,可以一眼望到长江,望到长江的对岸,望到江中一只大船经过,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汽笛。江那边是什么呢?孝儿还没有去过江那边。那里于他来说,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似乎要说一说浃子,浃子是烟村人对湿地水域的称谓。在江边上,是有着密布的苇子,苇子中间,是一片一片的水域,到了夏季,长江涨水,这片水域就全没在了水中,只有一些苇子的尖露在水面上。江里的鱼们,把这里当成了乐园,这里有着静静的回流,有着丰茂的水草,有着吃不尽的虫子。到了七月,涨起的江水渐渐退去。这里一片水,那里一个坑,这就是烟村人所说的水浃子。

水浃子里的鱼极多,烟村的孩子们,平时在浃子里,光了身子跳下去就能摸到鱼。然而浃子不是谁都可以下去摸鱼的,浃子的所属权归了芦苇站,水退了,芦苇站就有人在护着这浃子里的鱼,不让烟村的农人们去偷捕。到了腊月,鱼价钱起来了,架几台抽水机,没有白天黑夜的抽,把浃子的水抽干了,鱼们就都堆在了水里乱成一团,那可真是堆在水里的!那些抽水的白天黑夜,烟村的人,早就在盯着了,天天关注着浃子里水的深浅。烟村人的意识里,这里的鱼,既然不是投放的鱼苗,是长江的大浪打来的,自然是人人都有份的了,每到这时,浃子边就围了成百上千的人,等着水一抽干,等着承包浃子的人捡走了一部份的大鱼,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岸上的人就一哄而下:罩,撩,摸,赶,什么招都使了出来,什么工具都派上了用场。于是一年的腊鱼都在这里了;于是次日,周边的几个镇上,鱼价要大跌。

然而,却下雪了。半尺厚的雪。妇人们是不会出门捡鱼了,老人们都缩在了火塘边,孩子们都被大人锁在了家里了。孝儿到了浃子边时,浃子边冷冷清清,只有三五群青壮的汉子掖下夹着蛇皮袋和撩(一种捕鱼的工具,铁制,状如大梳),缩在浃子边的背风处,守着浃子里的鱼。而浃子里的水,似乎还有半米来深。孝儿和伙伴们观望了一阵,就转回了家。母亲这一次是生气了,狠狠地骂了孝儿,恨声说,如果再跑到浃子边去,就打断他的腿。这么冷的天,你想死呀。母亲说出了一个死字,马上捂住了嘴。

孝儿没有事,父亲没有事,公公婆婆也没有事。一天过去了。母亲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母亲开始发烧,冷一阵热一阵的。孝儿在迷糊中,听见了家里有人说话的声音,父亲请来了医生,给母亲打上了吊针。孝儿迷糊之中,又睡了过去。第二天,孝儿才知道,母亲真是病了,病得不轻。母亲的嘴唇上浮着一层干枯的皮,母亲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父亲在做饭,然而面对父亲做好的饭食,母亲一点胃口也没有。母亲只是拉着孝儿的手,说这下子好了,这个梦不是应验在你们身上的,我就放心了。父亲安慰着母亲,说,哪里就那么严重了,下午让张医生再来打一针就好了。母亲的脸上泛起一个疲惫的笑,说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的。母亲说她很累,想困一会儿,她握着孝儿的手,就睡了过去。

孝儿看母亲睡着了,他又想到了浃子里的鱼。他想去捉鱼,他想,要是能像故事里讲的那个小孩子一样,捉到两条鲤鱼,给母亲煮一鼎锅鱼汤,母亲喝了鱼汤,病就会好了。孝儿于是把手从母亲的手中轻轻抽了出来,他溜出了家门,踩着咕吱咕吱的雪,就朝浃子里跑去。他一路上跑,跑得肺里有些疼,也没有觉得累。翻过一道堤,北风猛地直往嘴里灌。雪是停了,风中却卷起了雪沫,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尖锐。

呀!浃子里的水真的干了,一些大人在水里捡鱼。孝儿把鞋藏在了草窝里,赤着脚就往浃子里跑。赤脚踩在雪上,雪地开始像刀锋一样快,孝儿像踩在刀口上一样,将脚趾紧紧抓在了一起,一跳一跳的。不过很快,他的脚就适应了这冷。他像一匹小马驹一样跳进了浃子里。大人们突然发现了他。

说:狗日的,你不要命了啊,这么冻的天。

他像没有听见的一样。他的眼里只有鱼。

说:上去上去,不上去拿稀泥巴糊你。

他像没有听见的一样。他的心里只有鱼。

孝儿向一条大鱼扑了过去,他抱住了鱼,那条鱼最少有四五斤重,鱼的力真大呀,一下子挣脱了,箭一样的射出老远。孝儿被带得趴在了水里,一身的泥,一身的水。像个泥人。

你想死呀,会冻死你的。大人骂他。并朝他走了过来,他就吓得往岸边撤。大人看他撤了,又低头继续拾鱼,鱼们在大人们的手上摆动着,在水桶里扑腾着。孝儿羡慕得要死。他有些恨自己没有力气,恨自己胆子太小。大人们很快把他给忘了,他又开始朝浃子中间走,他看见了一条大鱼,那是一条红尾巴的鲤鱼。鲤鱼有一尺多长,最少有二三斤。现在,它陷在了稀泥里。孝儿朝鲤鱼轻轻地靠近,再靠近,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他将两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对准了鲤鱼的头,猛地扑了过去,他的手死死地掐住了鲤鱼,鲤鱼在他的怀里挣扎,扑腾着,然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鱼逃脱了。他抱紧了鲤鱼的身子,鱼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开始往岸边撤。大人看见他抓了一条大鲤鱼,就追了过来,他在逃向岸边时,又倒在水中了,然而鱼还在怀里,他没有松手。

他终于逃上了岸。

他朝堤岸上跑去。

身后飞过来了两团稀泥,没有打中他。他跑到了堤上,可是他找不到他的鞋了,到处是相同的草窝,到处是厚厚的积雪,遍地银妆。风在堤上跑,带着一阵阵的雪沫,堤顶上就显得格外的光溜。孝儿想,算了,不要鞋了。他抱着那条大鲤鱼往回跑,手冻僵了,鲤鱼从手里掉了下来,在雪地上扑腾着。他去抓鱼,手却不听使唤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鲤鱼重新搂在了怀里。鲤鱼好大,红红的尾巴。鲤鱼好美,鲤鱼的嘴边有几根胡子。孝儿一路朝家跑去。在回家的路上,他遇见了好几个人,每个人看见一身泥一身水的他,都发出了惊叹。他们夸他的鱼大,夸他能干。这让孝儿觉得很是自豪。可是,他遇见了一个老人,老人说,这伢子,这么冻的天,好可怜。

听了老人的话,孝儿突然就觉得很悲伤,他想哭。他也不清楚他为什么想哭,是为母亲,还是为了自己,或者是为了怀里的鲤鱼,或者什么都不为,他只是想哭,他觉得自己很勇敢,也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就哭了起来。他放声大哭。他一边哭,一边往家走。鼻涕出来了,就拐起胳膊糊一下,眼泪在脸上,结成了两道冰。

身后的雪地上,两行歪歪斜斜的小脚丫子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2006.11.17日写毕,想起早逝的母亲,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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