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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刀表演者

发布: 2014-7-25 08:39 | 作者: 林培源



  
   一.
   成為飛刀表演者之前,阿盛是個逃亡人。那段日子,他白天躲在爛尾樓里,餓了才趁夜色溜出來。爛尾樓漫著一股霉氣和尿騷味。阿盛夜里睡下,聽到闃寂中老鼠窸窣作響。阿盛坐起來,盯著稠糊的黑暗看。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和老鼠爭一塊狹仄的空間,也許這空間里,還有其他看不見的物什。阿盛頭好疼,腦殼像有一把錐子在鉆,他連續幾天沒睡覺了。他不能讓老鼠毀了自己。他已經受夠了。
   那只老鼠從廢棄的建筑材料中爬出來,光線雖暗,它的輪廓卻異常清晰。阿盛握著折刀,聚起全身僅剩的力氣。他嗅到老鼠身上的氣味,甚至看到老鼠的眼珠子閃寒光。
   阿盛摸到路上撿來的打火機。
   打火機咔嚓,咔嚓,有火光跳耀,一閃,阿盛就看到了老鼠,再一閃,阿盛就確定了它的位置。他估算和老鼠之間的距離,命中的概率有多大,老鼠在等阿盛宣戰,它一點不怕火光。
   阿盛更不怕,他已經殺了一個人了,不在乎殺多一只老鼠。
   阿盛食指和拇指夾住刀柄,調整了呼吸,只是一霎間,折刀就像子彈一樣飛出去。空氣被劃開一道口子,隨即愈合。一聲鈍響,老鼠「吱」的逃竄了,隱沒在無形中。
   「孬種」,阿盛罵了一句。
   重新躺下時,阿盛聞到自己身上的餿味。頭發、胳肢窩、褲襠,全是這股又酸又臭的氣味。
   阿盛睜大眼望著天花板,企圖忘掉饑餓,天花板那么高,像時刻都會塌下來壓死他。要是來一場地震就好了,阿盛想,最好是大地震,震得什么都不留下,沒有人,沒有神,沒有愛,沒有恨,甚至沒有求生的欲念。阿盛現在最怕的,就是求生的欲念,它太強大了,像侵入骨髓的病菌,在血液中奔突流淌,他無力抵抗。
   他怎么可能抵抗呢?如果不是因為害怕,他不會流浪到這個陌生的地方,這里的街道凌亂交叉,到處灰撲撲的,這里的人,也灰撲撲的。那天從客運站走出來,阿盛冷得直裹住套頭衫。元宵剛過,路上散落猩紅的鞭炮紙屑。
   阿盛盡量避開公共場合,遠遠見到警察,扭頭蹩進暗巷,生怕他們查身份證。他褲兜里揣有一把折刀,此外身無長物,沒有手機,沒有銀行卡,什么都沒有。他不敢住旅館,身上也沒錢。現在所有陌生地方都藏著危險。這一點常識他懂。從他逃出來那天起,他就懂了。
   離家愈遠,周遭的事物愈陌生。來的路上他一直不敢睡,打盹醒來,驚出一身冷汗。這些日子他睡過天橋,窩過公廁,翻過垃圾桶,活得比流浪狗還狼狽。他多恨這一切啊,包括生在世上的他自己。他的恨擠壓著胸腔、肺腑和心臟。他知道此后自己的生命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逃亡。小時候玩警察捉小偷,他當警察,每次都能擒住小偷,反過來,當小偷時又能躲開警察追捕。他跑得比誰都快,沒人追得上他。他就像一頭豹子,追捕獵物的同時,反追捕。那時他還小,世界很大,那時他也不知道逃跑的本能,有天會救了他,也害了他。
   
   二.
   
   逃亡的日子,阿盛總是做夢,像壓了千斤重,醒來胸口冷汗涔涔。
   阿盛夢見自己的葬禮,夢見他死了,躺在自家床鋪上。他是被自己的刀刺死的,刀入腹部三寸,刺破皮肉,將腸子挑斷。阿盛奇怪,因為他看見死去的自己,而其他人卻看不見他。阿盛聽見母親在哭,父親也在哭,所有人都在哭,哭聲時高時低,淚水從他們的眼窩中淌下來。很快,淚水就把阿盛的尸首沒掉了。阿盛聽見一把蒼老的聲音講,哭吧,哭得越久越好,淚水可以洗去罪孽,淚水是最好的埋葬。阿盛被這個淚水的葬禮儀式震撼了,他撥開人群,沖過去搶救自己的尸體。尸體已經泡得腫脹了,面目潰爛,這個人不是他,怎么可能不是他呢?阿盛怒吼,命令所有人停止哭泣。然而,無人聽他的話。他越喊,別人哭得越大聲,流的淚水也就越多。終于,這個觀看自己葬禮的阿盛,也被淚水淹沒了。
   醒來時阿盛手中握著折刀,指關節繃得緊緊的,像隨時要抽刀與人拼命。他看著刀刃連刀柄,刀柄握在手中。他全身都在發抖,因為刀尖正抵在心臟的位置,胸口一塊衣服滲出血跡。他差一些在睡夢中殺死了自己。他驚坐起來,扔掉折刀,那把他當成寶的刀,哐當一聲跌在地上。
   這個夢,阿盛做了又做,新夢覆住舊夢,就像重復了又重復的人生。
   外面下雨了,阿盛起身走到窗口,踮腳向外望。遠處的景物沒入雨中,靠近爛尾樓這邊的高架橋底,有個穿黑色大衣的人在躲雨,他戴著一頂貝雷帽,領口豎起來,打扮很新潮,樣子卻是個老頭。阿盛看著他,他也好像在看著爛尾樓。這場雨怕是要落上一個世紀那么久,阿盛頹然坐下,聽著嘩嘩的雨聲,感覺自己被奔流的時間拋棄了。
   
   三.
   
   逃命之前,阿盛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鎮后生,他喜歡刀,就像有人喜歡喝酒,有人喜歡抽煙,有人喜歡打架,阿盛對刀的癡迷,是生理上的。手頭的這把刀,從十歲伴他到現在,十年了,這把刀,就是他的命。
   阿盛三歲時,有天趁母親不注意,伸手碰擱在砧板上的刀。他雙手握刀柄,拎起來,龍眼核般的眸子盯著刀刃,「砰」一聲,砍在砧板上,砧板上的魚頭被狠狠剁開一道,血水飛濺,濺到阿盛眼窩。阿盛愣住,扔下刀,嬉笑起來。后來阿盛被母親恐嚇,又吃了父親一頓「竹仔魚」。阿盛眼中噙淚,嗚哇哭得厲害,但自始至終不肯低頭認錯,犟得像頭牛犢。阿盛父母罵也罵,打也打了,只當他年紀小,不懂事,長大了自然知規矩。
   阿盛小時候不喜歡玩具槍,也不喜歡時下流行的四驅車。他只喜歡刀子。他有很多把削筆刀,五角錢一把,一指寬,鐵皮刀柄,刀片可以折合。但這些都滿足不了阿盛,阿盛要的,是一把真正的刀,不是水果刀,也不是電影里古惑仔的砍刀。具體是怎么樣的,阿盛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阿盛聽見刀販子的吆喝聲。刀販子穿街走巷,自行車后座掛一只籮筐,籮筐中裝了刀具,車一走,刀具和刀具互相磕碰,鏗鏘作響,刀販子的吆喝聲,令阿盛一陣狂喜。
   趁父母午睡,阿盛偷了母親藏于抽屜的錢,問刀販子買刀。阿盛問,可有小刀?刀販子說,哪種小刀?阿盛撓撓頭,想一下,說,就是小李飛刀那種。刀販子一臉為難,小兄弟,我賣菜刀的,你要的沒有。說話間,阿盛瞥見刀販子掛在腰間的折刀,折刀是不銹鋼的,刀柄圓潤,在日頭下閃著微暗光澤。阿盛兩眼放光,篤定說,我要這把!刀販子搖搖頭。阿盛說,我有錢。說著,揚出一張十塊。
   刀販子摘下腰間的折刀,收了錢,告誡阿盛說:小兄弟,刀有形,心無形,莫走偏啊!
   阿盛嘻嘻笑起來,拿著刀跑回家,恨不得告訴全世界,他有一把自己的刀了!它完全符合阿盛心中「刀」的概念:兩指寬,一指半長,形瘦削,線條利落,仿制瑞士軍刀,但沒瑞士軍刀那么復雜。刀背有一小塊凹陷,便于折合。更神奇的是,這把刀真的會「飛」。阿盛喜歡這把刀,握在手中,就像長出了第六根手指頭。他日夜把玩,白天藏在書包,夜間枕在枕頭下。那刀摸起來有冰冷的質感,阿盛盯著它看,好像那是從夢中掉落的一截柳葉。阿盛覺得,折刀長得真好看啊,他看著看著,忍不住伸舌頭去舔,輕觸的那一下,涼涼的,阿盛的舌頭微微刮過刀刃,砸吧砸吧嘴,那味道,竟是甜的!
   阿盛夜間睡不著,尋思著將刀擱在窗臺上,月光灑落,刀閃著清寒光輝。他忽然發現,刀是有靈魂的,它在輕聲說著什么。他一時興起,打開折刀,捏住半截刀刃,深深吸一口氣,手腕一甩,刀立即飛出,擊中房間另一頭的衣柜。空氣顫了一下。阿盛太興奮了,完全忘了前幾日才因為偷錢,被父親吊在門梁揍了一頓。
   那時阿盛怎么也不會想到,今后的人生會和刀福禍相依,生死相伴。
   
   四.
   阿盛以前是不信什么因果報應的,也不敬神。他覺得母親那樣虔誠地拜神很可笑。人怎么可以信神呢?神還不是照著人的模子造的?他是個無神論者,即便這一刻潛進城隍廟偷食貢果,他還是不信神會降罪于他。如果母親知道了,一定會揪他耳朵咒罵。自幼母親便告誡道,廟里的,和別人做冥事的祭品,千萬不可食。那是供奉神和鬼的,食了,鬼要纏你,神會罰你。想起母親,阿盛心里一陣苦。塞進嘴里的壽桃和豬頭肉,摻著淚,一并咽入肚腹中。他多希望母親此刻就在這里,揪他耳朵,呵斥他,也好過他獨自一人,凄慘慘似普渡節的餓死鬼。
   他實在太餓了,冒著被守廟人發現的危險,匆忙塞了幾樣吃的在懷中,在夜色掩護下,急煎煎往回趕。夜色凄惶,霧氣如一張大網,由四面八方冒出來,籠得人無從遁形。
   阿盛低著頭快步走,快到高架橋底時,不小心和別人撞了滿懷,手里那些吃的掉了。阿盛不敢蹲下來揀。那人喊了阿盛一句,喂,你掉東西了!阿盛不開口,縮起脖子走開了。
   回到爛尾樓,阿盛依舊提心吊膽。他認得那個人,那天他就站在高架橋底下躲雨。阿盛非常惶恐,那人一身黑衣混在夜色中,像一團混沌的影子。為了避免碰見他,阿盛隔天沒去城隍廟。他餓了整整一天,胃部痙攣,好像漏氣的皮球貼在后背上。他覺得自己和一頭野獸無異,只識果腹和排泄,不死,即是活下去的底線。連續餓了兩天之后,阿盛實在受不了了,又趁著夜色溜去城隍廟偷食。
   城隍廟離爛尾樓不過幾個街口,門口有一塊方碑,里頭燭火搖曳,幾盞昏暗的燈籠,時明時滅,凄惻像座鬼屋。守廟人幾乎每晚都喝酒,喝醉就窩在一側的棚屋大睡。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阿盛現在老練不少。城隍廟供奉的神像,也都「混熟」了。那貢品沒人吃沒人要,阿盛不過替神吃掉罷了。這樣想著,他更加篤信,若真有神,神該保佑他莫死于這個鬼地方。
   城隍廟緊挨著當地的民俗館。阿盛有天興頭起,翻墻進去,民俗館無人值班,院墻圍起來,種了一排高大的白樺。夜空寂寂,鬼影幢幢的,正符合阿盛需求。
   阿盛揀了一棵白樺當靶子,離開十來步站定。阿盛好久沒有施展這項絕技了,第一次錯手,折刀飛偏,削下來一塊樹皮。阿盛不甘心,重來。他吃飽了有力氣。院子光線不佳,但阿盛目力好著呢!這次他沒有失手,折刀長了眼,「嗖」一下切進樹干;接連幾次,折刀都準確無誤飛入同個地方。如此往復,阿盛終于重拾了些許生趣。好像這陣子所受的苦,也隨著折刀飛了出去,在無垠的暗夜,以一個漂亮的姿勢,飛出去。
   以前在鄉里,阿盛能用飛刀將電線上的雀鳥打落。他因這項技藝出了名。有人揶揄,阿盛可以用它來切豬肉,子承父業,日后不愁無出路啊!說這話的人惹惱了阿盛,他掏出折刀晃了晃,威脅道,你繼續啊,挖了你雙眼!當時阿盛正處于狂躁期。他高考一團糟,父母顏面盡失,市場上,買客問前問后,阿盛父母只好敷衍過去。回到家中,阿盛父親訓斥他。阿盛頂一句,反正我不復讀,你們死心吧。父親壓住心頭怒火,那你想做什么?阿盛冷冷說,不知道。父親抬起手,重重拍在飯桌上,拍得一桌飯菜震了震。阿盛父親想不通,他就一個兒子,做父親的沒出息就算了,為什么連兒子也這般窩囊?
   父子倆的冷戰持續了很久。
   那個夏日,阿盛無所事事,跑去郊外練飛刀,抓魚抓鳥抓知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出路,他厭惡鄉里的一切,不想跟進廠打工,可是出去又能做什么?擺在他面前,是一盤摸不透的棋局。
   有天在飯桌上,父親拐著彎問阿盛,愿不愿去市場幫忙。你這樣也不是辦法,父親說。阿盛吃到一半,像被噎住,打死我也不賣豬肉!母親怕父子倆吵起來,安撫道,盛啊,別生氣,有話慢慢說,又不做長久,你要做什么,一步步來,我們做父母的,不會阻礙你。阿盛早料到了會有這一步,只是不曾想父母這樣兩面夾擊。他的人生才露了一截,便要捆在這塊小地方。后來阿盛想,如果當時態度再強硬一些,或者干脆離家出走,也許他的人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糟了。
   阿盛陷進回憶的泥淖之中,背后突然響起沉沓的腳步聲,他嚇得倒抽一口冷氣。
   
   五.
   
   「這世上大部分事物,都是相互聯系的,譬如樹木和土地,時令與蟲鳴,甚至于兩個陌生人之間,也會產生聯系。物理學上的術語叫‘非線性’、‘蝴蝶效應’,統稱‘混沌理論’。天體運動存在混沌,電、光與聲波的振蕩也會突然陷入混沌;地球磁場在400萬年間,方向突變了16次,也是由于混沌。世上萬事萬物的原初狀態,都是一堆看似毫不關聯的碎片,但是混沌狀態過后,這些無機的碎片會有機地聚成一個整體。」
   ——結識之后,阿盛經常聽到類似的奇談怪論,他沒想到高架橋下躲雨的人,竟是個藝術家。
   所以你我相識,系(是)偶然,也系(是)必然。藝術家對阿盛說。他說著一口夾生的普通話,混合粵語和北方話發音,平翹舌不分,有些音節倒生硬地發成兒化音。談起那次民俗館的「相遇」,藝術家驚喜中帶著幾分僥幸說,我們真是有緣。阿盛撇撇嘴,沒搭話。
   那天我以為你又會跑。
   我是想跑的,但是沒機會了。阿盛說。
   說真的,我以為那晚會我會死掉。
   阿盛說,你不像壞人,壞人才會死掉。
   藝術家大笑起來,講粵語說:系咩?我睇你個樣都唔似。
   藝術家有真名,名片上印著,卻堅持要阿盛稱他先生。認識的第二天,這位「先生」拉阿盛去理發。你這屌樣,也該整整了。阿盛堅持不肯去發廊,藝術家問為什么。阿盛說,我喜歡剃頭攤。兩人于是去了高架橋底。從鏡子中看見自己時,阿盛嚇得臉色慘白。鏡中的后生仔胡子拉渣,頭發生油,一張臉涂了碳粉一般,黑乎乎,十足一個流浪漢。阿盛閉上眼。他一刻也不愿看見這樣的自己。他吩咐師傅剃圓寸,順便把胡子也刮了。后來他在民俗館的浴室狠狠地洗了澡,熱水澡太舒服了,他想,就算這一刻警察破門而入,他也認了,再沒什么比死在浴室更爽的了。
   正式締結師徒/伙伴關系那晚,藝術家問阿盛老家哪里,阿盛胡謅說福建。
   他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如此醒目,阿盛盯著看,莫名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里的一切都太舒服了,舒服得令人不安,阿盛知道自己在冒險,他問自己,你瘋了嗎?忘了現在是什么情況?
   藝術家似乎猜出了阿盛的心思,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在外面蕩,一定有什么故事。 
   阿盛臉上掠過一絲鄙夷,沒什么,老家太沒意思了。
   藝術家沒有接阿盛的話,他給自己和阿盛沖了茶。喝茶時,他問阿盛你信神嗎?阿盛搖搖頭。那你信什么?藝術家又問。阿盛視線不知落在何處,沉思一陣后,他從褲兜摸出那把折刀,擺在茶幾上。
   藝術家恍然,那晚見你練飛刀,我就猜到了,可你為什么喜歡刀?
   阿盛怔了怔,他玩刀這么久,似乎還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對啊,為什么喜歡?阿盛問自己,刀不能吃不能穿,更不能生錢,還會滋生罪孽,為什么喜歡?阿盛看了一眼藝術家,扔皮球一樣,將問題拋回去,那你能告訴我為什么搞藝術?(對藝術家從事這個職業,他始終一頭霧水。)
   藝術家諱莫如深,你喜歡的和我喜歡的不一樣。
   一樣的,有什么不一樣呢,難道還有貴賤之分?
   后生仔,你拿刀當信仰,刀是物質的、有形的,而我的藝術是精神的,無形的,精神和物質,從來都是不一樣的。阿盛不信這番鬼話,他裹緊身上太過寬松的外套,沉默了。阿盛摸不透眼前這個人,他覺得藝術家一定是吃飽了撐著,才會搞這些玄虛的東西。
   藝術家摘下貝雷帽(他的裝扮很新潮,一點不似六十幾歲的老頭),扶一扶黑框眼鏡說,想知道我為什么大老遠跑回來嗎?阿盛點頭,藝術家抽出一包煙,給阿盛遞了一根,阿盛接過來,別在耳廓,沒有抽,藝術家問,你不抽?阿盛說,現在不抽,留著。藝術家點了煙,吸了一口,像嘆氣一樣,長長地吐出煙圈。阿盛知道,故事開始了。
   藝術家坦言,我祖籍粵西,不過從小在香港長大,這次回來是想做個項目。
   阿盛嫌惡道,這里鳥不拉屎的。
   藝術家說,不,這里有好東西,人都是要出去再回來,才能發現家鄉的好。年輕時我和你一樣,厭惡這個地方,這里窮山惡水,人的精神面貌也落后。鬧文革時我們這批人沒讀什么書,我是自學考上大學的,整個縣城就我一個考上。八幾年大陸這邊政治環境很不好,搞藝術沒出路,我就想出去。當時還有人逃港,不過很多人游不到香港就淹死了,被打死的也不少。我申請過去讀書,也算某種政治逃港吧。
   說到這里,藝術家一臉沉郁,指間的煙灰很長了,隨時會掉下來。
   阿盛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在外面生活雖然不差,但人總得有根,香港沒有我的根,可惜啊,好的東西毀的毀丟的丟,看了都心痛。所以我就想,要做一個作品,既能延伸我的藝術思考,又能找回我的根。
   藝術家從公文包掏出一本畫冊,遞給阿盛看。
   阿盛翻開,畫冊上都是印刷精良的圖,大體都是粵西當地的民間藝術。
   藝術家講解道:粵西這邊過年時興貼門神,你知道門神吧?一般來講只有寺廟、祠堂這類建筑有門神,但是粵西的話普通人家也貼。門神都是些英勇善戰、名留青史的武將,最有名的就是那個秦叔寶和尉遲恭啦!張飛和關公也是「最佳拍檔」。我們一般從制作工藝來區分,這樣的話門神就分兩種,一種精工細描,一種是木刻版畫,精工那種,鎧甲、戰袍、坐騎和兵器都無比精細;木刻版畫那種咧,不符合透視比例,沒什么神韻。我比較喜歡第一種。這間民俗館收藏了很多門神的版本,我在這里可以搜集素材。我好多年沒出作品啦!他們當我廢柴,我才不信!
   說起這些,藝術家目光如炬,一臉憤憤不平的表情。
   阿盛聽著,仔細觀察他,發現他說話時,兩撇眉毛對稱地挑起來,就像尊怒目圓睜的門神。
   那晚見到你,我一下就來靈感了。說著,藝術家并起兩根手指,做了一個飛擲的姿勢。他興奮地說著自己的構思,飛刀和門神,多正的搭配,多犀利的裝置藝術哇!
   阿盛點點頭,他其實根本不關心什么藝術,也不明白藝術家煞費苦心講的這些有什么用。他只擔心自己安危。盡管和藝術家已經認識了,阿盛還是忐忑。他像一頭刺猬,聳起尖刺防御著。他現在是在逃殺人犯,隨時面臨被逮捕的危險。藝術家卻一副蒙在鼓里的樣子,絲毫沒起疑心。他請阿盛去當地最好的酒店吃飯,和阿盛聊天。阿盛第一次進這樣奢華的地方,恨不得把裝飯的瓷碗也咬碎了吞下去,他撐不下去了,差些噎著。
   現在,阿盛再也不用餓肚子了,他說不清為何不一開始就拒絕他,他既想跟著藝術家(不致于餓肚子),又生出要逃的欲望。真是矛盾啊!阿盛分裂成兩個人,一半的他要走,一半的他要留,可是能逃去哪里?他已經找不到能夠棲身的地方了。
   阿盛從未見過藝術家這樣的人,他身上有一股魔力,和阿盛談話時,一雙眸子透亮,能將人看穿。阿盛本能地怕他,又無法抗拒他身上的魔力。藝術家就像一只疾步掠過蛛網的蜘蛛,凡靠近的,都會成為他的獵物。阿盛憑什么信他?也許他身上有阿盛想要的東西。阿盛想起他說過,他隔不久就會到國外參加藝術展,只是近些年少了。人老了,要出好作品難啊,藝術家感嘆道,搞藝術的什么最貴?靈感!沒靈感,就是一潭死水,會把人淹死的。
   阿盛忽然心底閃過一念。藝術家的話有什么擊中了他。他掂量著,探詢道,如果我愿意幫你,你能給我什么?藝術家見阿盛來了興趣,緩緩說,這取決于你想要什么,錢?阿盛搖搖頭,喃喃說一句,錢沒用,我要自由。藝術家斂住臉上的表情,半晌,開悟似的說,記住,人和人的自由是不同的,你的自由可能就是別人的囚籠。阿盛撿起茶幾上的刀子,放進褲兜問,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藝術家呷一口茶,放下茶杯,看著阿盛說,很簡單,你只管扔你的飛刀,其他的我來弄。
   
   晚上阿盛睡在民俗館。躺下后,阿盛反復思量這晚的談話。他始終覺得,這個決定是荒唐的,可是,難道有比四處流浪更荒唐的嗎?阿盛承認,是自己太懦弱,他怕,怕死,怕死了被羞辱。他也不信,那個畜生真的死了?也許他沒死呢?也許這一切都是自己夸大臆想出來的?可他明明,已經將刀從他背部刺進去啊。刀鋒滑裂肌肉組織抵及骨頭時,有沉悶鈍響和死亡的跡象。
   阿盛不敢回想那些血腥的場景。那人不值得死,可他還是掏出了刀子。
   趁藝術家睡了,阿盛悄悄起身,抱起他的筆記本進了浴室,關門,打開來,接上網絡。屏幕閃著淡藍色的光,阿盛背脊一陣發寒。他清楚自己在接近什么,那是他一直渴望又恐懼的東西,它的誘惑力太強了,像美女蛇引逗他。他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欄輸自己名字,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的,呼吸一陣急過一陣。阿盛的名字從未有過這樣重的份量,它所代表的東西太沉了,沉到阿盛無法承受。他知道,只需幾秒,就能知道被他拋在身后的一切了,包括真相,和不遠的死期。然而,搜索結果即將顯示時,阿盛卻迅速關掉網頁,「啪」一聲,合上筆記本。這只潘多拉魔盒,熄了指示燈,它聯通的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阿盛知道,一念只差,就會有萬千信息涌來,悲傷的、憤怒的,惡毒的,它們比任何囚徒所受的酷刑更恐怖,比阿盛心中罪責的火焰更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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