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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刀表演者

发布: 2014-7-25 08:39 | 作者: 林培源



   
   六.
   
   阿盛從未想過,有天自己竟成了一個「飛刀表演者」,這門自學的手藝,會帶給他如此多的饋贈。他的自由近在咫尺了,只要再過一陣子,逃到國外,一切就都會好的。阿盛這么想著,全然不顧這些年經受的苦痛和孤獨。他和藝術家過去這幾年,奔赴不同城市參展:北京、上海、廣州、廈門……最遠的一次去了敦煌。他們受到了各地藝術圈的熱情招待,出入高檔場所。阿盛第一次知道,有錢人的生活過得如此奢靡,可是,這奢靡令阿盛更害怕。每到一處地方,阿盛就覺得自己換了一副面具,去的地方越多,換的面具也越多。他像一條蛻皮的蛇,是新的,同時又是舊的,舊的殘留在體內,滋長著,似無法清理的病菌。阿盛總會在酒店的床上驚醒,他夢見雪白的床單沾了血,一灘一灘的血,從天花板滴下來,滴得他滿臉都是。醒來之后他就再也睡不著了,就這么看著天由黑到白。阿盛強迫自己忘掉過去,可是忘不掉啊,在這漫長的熬煎里,他越想忘,心就越空。
   
   這一年最大型的一次表演是在深圳蛇口,深港雙年展。那是藝術家的地盤,他昔日的老友都來了,主辦方還請來一幫媒體湊熱鬧。這是藝術家重振旗鼓的時候,他決心打破輿論的偏見,要證明自己的藝術并沒有死去。他的這次歸來,被看成藝術界的一件奇跡,大家稱他「教父」,說如果沒有他,藝術圈會冷清不少。總之,藝術家的狂熱一般人難以理解,唯有阿盛知道,沒有了他,藝術家現在享有的都不復存在,聚光燈不在,關注度不再,掌聲不在,名利不在。某種程度上來講,阿盛是他的工具,阿盛知道這點,也甘于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工具,阿盛有自己的打算。
   深港雙年展盛況空前,舊廠房和碼頭改建的展區,有復古風格。這次表演和往常一樣。阿盛戴一只不銹鋼制成的黑色面具,露出雙眼。現在阿盛已經對這套流程駕輕就熟了,藝術家告訴阿盛,藝術也是一種表演,但是,藝術的表演和娛樂的表演不同。阿盛嘴上應承,心底卻極度反感藝術家的言論。對阿盛來說,表演的本質都是相通的,一戴上面具,你就不再是真的你,你只是聚光燈打出來的一個虛影。戴上面具的阿盛,除了是虛影,還是一個飛刀表演者。
   整個藝術裝置,靈感來自于德國藝術理論家瓦爾特·本雅明。本雅明探討過現代影像(「機械復制」)如何篡奪舊有的藝術形態,換言之就是工具生產如何使藝術貶值,「靈光消逝」。藝術家創作的初始意圖,是因為他不滿現代化將故鄉連同故鄉的記憶連根拔起,因此他設計這個裝置藝術來鞭撻「故鄉淪陷」的現象,試圖喚醒普羅民眾麻醉的心。阿盛的飛刀,正是裝置藝術的點睛之筆,飛刀的快速,精準和一去不回頭,恰好象征了席卷鄉土社會的「現代性」。
   阿盛問藝術家,用槍不是更好?藝術家說,比起槍,我更喜歡前現代的東西。由是觀之,阿盛的飛刀不只是飛刀,還是一個強烈的隱喻。飛刀從阿盛手中飛出,擊中4*4*m的巨大展板,展板制成兩扇門的形狀,上面以微縮的粵劇的臉譜拼成一對門神。每一次表演,藝術家都會站在兩尊門神之間,他戴的是木制白戲臉譜(和阿盛的鋼制面具相對立),身穿一襲黑袍,以「殉道者」的身份出場。資助方曾勸說他找個人體模特裝裝樣子就行了,免得生危險。但藝術家不贊同,他要親自出演,缺了這個,整個項目就是空的。藝術家還請來劇團,在現場表演白戲,讓活的藝術,和死去的「靈光」并置于同個空間。
   表演開始時,阿盛站在離藝術家十米的地方投擲飛刀(表演過程只允許媒體拍照及錄像)。飛刀準確無誤,擊中離藝術家頭頂的開關,裝置啟動,展板便會自動淌下紅色油漆,它們從秦叔寶和尉遲恭(有時是其他門神)圓睜的怒目中流下,代表哭泣的「血淚」。油漆兜頭澆下來,把藝術家的頭發和黑袍全澆濕了。這是他追求的效果,一血淚浸泡身體,更有祭奠的意味。
   表演結束,觀眾掌聲一浪高過一浪。藝術家向觀眾和媒體闡釋這個作品的意義。他的那套說辭,阿盛聽過無數次。有人問他,你站在那里等飛刀是什么感覺?藝術家講,說我不怕你們肯定不信,飛刀飛過來時,人會進入一種介于生死之間的狀態,就像靈魂出竅。他的講演,博得眾人掌聲和歡呼,阿盛離得遠遠的,看著那群陷入狂熱中的藝術教徒,有那么一刻,他恍然發現,藝術家的臉透出高傲和邪氣——他是撒旦,又是教皇。
   晚上的慶功宴,阿盛找了托辭躲開,跑到藝術區的天臺上,坐著想事情。
   阿盛身后綴著千斤重的罪孽。他是一個廢人,只是沒料到藝術家原本枯竭的生命,依賴他這個廢人而蓬盛起來。阿盛原是一個求救者,現在反過來,倒成了施救者。
   每次飛刀飛出去,阿盛都會聽見歡呼,那歡呼是信號,也是鼓動,好像他的刀真的會在一瞬間殺死藝術家。歡呼加在殺人者身上,阿盛想,真他媽荒誕啊。
   阿盛有個習慣,表演開始前一定會吸煙,而且是在現場吸。吹一口煙,代表一次表演。阿盛想象站在對面的不是藝術家,而是他自己。對藝術家來說,這是他向摧枯拉朽的現代化進程抗爭和發聲的方式,但于阿盛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儀式,煙葉就成了儀式的一部分。每次飛刀擊中的,都是一個死去的自己。阿盛就在這看不見的生生死死中,不斷地殺,殺,殺。
   此刻阿盛坐在天臺,望向黑暗中發光的城市,展區下面很熱鬧,但這熱鬧和他無關。他總是不合時宜地感到孤獨。這么久了,父母一定還在找他,可他不敢找父母。他寧可父母忘了這個兒子,這樣就不會痛苦了。明天,阿盛要和藝術家過去香港了(藝術家不知通過什么途徑,解決了阿盛的簽證問題)。他們的巡回展,即將告一段落。阿盛不知等在前頭的是什么,一過關,他的身份必將暴露,他的自由也就傾覆了。又或者,從一開始到現在,阿盛根被就沒有所謂的自由,每天他都帶著罪在活,有時他喝酒,麻醉自己,第二天醒來,世界擺在眼前,他缺無法擁抱。他太孤獨了,孤獨就像一座毒氣室,他一次次地走進去,一次次地死亡。
   
   七.
   阿盛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和藝術家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微妙,也越來越復雜。有時阿盛可悲地覺得,他是豢養在鐵籠的一頭獅子,藝術家供其吃喝,給他新鮮的肉,喂養他所謂的「自由」。阿盛憎惡這種感覺,但他無法抗拒,他在籠子待得太久了,放出去了,又能怎樣?
   紙包不住火,阿盛明白這個道理。他這團火燒得太旺了,縱使一千萬層紙也早該燒作灰了,怎么可能繼續旺下去?阿盛躺在酒店的床上,光線如此耀目,天花板的水晶吊燈一閃一閃。這幾年,他裹著水晶燈一樣光鮮的外衣,內心卻始終恐懼,他向往免于恐懼的自由,罪孽的陰影卻一直絆住他。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的,這個夢做得太長了,再不醒來就晚了。
   過去幾年,阿盛每次出場都飾以「假面目」,這是阿盛的要求,也是藝術家一開始就建議的。阿盛奇怪,為什么在公共場合沒有警察逮捕他,也不會被人認出來?他沒法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戴著面具過活,除了表演,大部分時間他都得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再怎么掩飾和偽裝,總有露馬腳的時候,可是,阿盛殺了人啊,他畏罪潛逃,他是個惡魔,為什么沒人揪出他?
   阿盛的生活過得越好,恐懼就越深,他越想越不對勁,漸漸覺出其中蹊蹺。在他的一系列猜測和推斷中,那重充滿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圓圈一步步的縮小,終于,縮小成一個黑點。「世上萬事萬物的原初狀態,都是一堆看似毫不關聯的碎片,但是混沌狀態過后,這些無機的碎片會有機地聚成一個整體」。阿盛的眼前,突然浮現出藝術家那張充滿邪氣的臉,他說話時挑起的眉。阿盛太天真了,不知道這潭水有多深,一掉進去,就不曉得爬上來。阿盛心下一驚,他想起了什么,幾年前和藝術家相遇那天的情景清晰地浮現,阿盛記起來了,他用過藝術家的筆記本,網頁關了,但搜索記錄卻還在!
   阿盛像被重重捅了一刀,腦袋炸裂了,他騰地從床上爬起來,抓起刀,沖出去。
   阿盛進來時,藝術家穿戴整齊,一身西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還打了領帶。他如此平靜,似乎一早就等在這里。是的,就是這個人,這張臉,這些年將阿盛囚禁在他所謂的藝術中,阿盛強壓住心種怒火,但他的眼神卻比火還灼熱。藝術家見到阿盛,拍一拍沙發,示意他坐下。阿盛站著沒動,雙眼布滿血絲,憤怒讓他又恢復了原樣。幾年前他也是這樣暴躁,控制不住地發狂,終于動起了刀。現在,阿盛和藝術家對峙著,他被當成傻子耍得團團轉,沒有理由不感到仇恨。
   空氣驟縮起來,阿盛聽到血液在身體奔涌的聲音。
   你一早就知道那人沒死對不對?阿盛質問。
   藝術家臉色一沉,像是預感到什么,他停頓了幾秒,點點頭。
   阿盛吼,那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明知道我這幾年都是怎么過來的,我每天都在怕,怕被人認出來,怕被警察抓,怕自己隨時會死掉,可你他媽的竟然還利用我,太自私了!
   阿盛罵著,握緊了刀,就像幾年前第一次看見藝術家那樣,這一次,阿盛眼中蓄滿了殺意。
   藝術家嘆氣,阿盛,你聽我說,我知道這樣做不好,我對不住你,但我也不想這樣……沒有你,我的藝術就完蛋了,沒有藝術,我這輩子就完蛋了……
   阿盛冷笑,我的人生已經被你毀了,你還好意思說完蛋?!
   藝術家矢口否認,這幾年你沒有失去什么,該有的都有了,我一直都在幫你,你應該知足。
   阿盛呸一聲,吐了口唾沫在地毯上。
   我要的東西你明明可以給我,卻一直在騙我,為了你的狗屁藝術,你比殺人還可怕!
   阿盛狠狠地罵,他聽到空氣中有什么在撕裂,他的心臟在暴跳,它跳著跳著,就要從阿盛喉嚨里跳出來了。
   終于,阿盛舉起刀,逼近,抵住藝術家的喉頭。藝術家臉部的皺紋扭曲了,他仰起頭,被迫看著阿盛。阿盛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殺機,他從藝術家殉道者一般的臉上瞥見了什么,那些他不敢直面和承認的東西,從這張瞬間蒼老的臉上冒出來,才片刻,藝術家的眼底便已蓄滿淚。阿盛認識他這么久,從未見他哭過。藝術家就像失去了親人那樣,仰著臉,無聲地淌淚。他的目光閃著一股悲悼,阿盛撇過頭不看他。
   阿盛的手在抖,心在抖,他發現整個房間都在抖。折刀抵在半截喉管上,只要一使力,一秒,半秒,刀刃就會切開喉管。阿盛想象血噴了他一臉,聞到了彌散在空氣中鐵銹一般的腥味。阿盛無法控制自己,他被這個殺人的念頭扼住了,他聽見藝術家說,動手吧,當我欠你的。阿盛怒睜著眼,用力地咬住嘴唇。過往的碎片,齊刷刷地射上來,阿盛的心被扎得滿是血。幾年前他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下去。他看著藝術家,沖上喉頭的那些話,連著蓄在刀尖的恨意,都被硬生生咽回去了。阿盛丟下刀,往后退,一直退到墻根。外面日頭晃眼,這里卻暗似黑夜。阿盛快認不出自己了,也認不出藝術家。他聽到一把低沉的嗓音說:你走吧,走了就好。阿盛張了張口,卻什么話也講不了,他眼前的藝術家,老去如雕像。
   
   
   [完稿]
   2014年03月08日初稿
   2014年03月09日定稿
   于暨南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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