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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人

发布: 2016-2-04 13:37 | 作者: 黎江



        我一直很喜欢伯父的硬笔字,他运笔简洁,如行云流水,让人看后心情舒畅。在“从前慢”的那些岁月,他给父亲的来信我都能有机会读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笔迹和伯父很相似,我逐渐相信字如其人这样的说法,及他们兄弟间那种心有灵犀的微妙。如今我依然常翻看那些旧书信,字里行间透着简单美好的亲情,在这变化越来越快的时代,让我很怀念。
        
        一
        
        2007年夏季的一天,我从单位回到家,父亲告诉我,今天接到你大妈电话,说你大伯身体不如以前。我问怎么啦?父亲说,他脑子有些糊涂了。呃?我非常惊讶。在我印象中伯父一生埋头创作,每天从事脑力劳动,怎么会这样?父亲思忖了一会说,你南京几个堂兄都很忙,现在你大伯还能自理,以后他身体不好,我就去照顾他,不让你大妈太辛苦。
        看到父亲劲头十足的样子,我陷入沉默。父亲是很周全和细腻的一个人,前些年母亲患中风后遗症一直卧病在床,父亲退休后的时间都用来照顾她。我记得母亲病危前,主治医生最后一次到家里看诊后感叹说,老人家卧床这么久,没有起一点褥疮,照顾得太好了,能做到这样的很少见,你们做儿女的惭愧啊!医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他那句话是冲我说的,至今还时常冲击着我的心灵。我也常想起母亲最后的那滴眼泪:当时她似乎有话想说,哥攥住她的手,她的眼睛睁开一线努力望向空中,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响,然后我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水流出。妈走了,哥哽咽着说。哥轻轻抚她的眼皮。我喊,妈!她合上眼听不到了。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渐渐长大,才慢慢体会到做父母的艰辛。母亲走后,父亲孤单单的,少了携手一生的老伴,少了曾经相濡以沫经历磨难的日子,他心里反而变得空落落。我劝父亲安排好退休生活,把他以往的各种爱好充实起来,但还是能感觉他一天天渐渐老去。
        父亲曾跟我讲,咱们这个大家庭里,你大伯贡献最多。父亲年轻时在北京航空学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读书,正逢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全靠当时在上海工作的伯父资助完成学业。父亲毕业后留校任教两年,之后被上级领导调往国营青海221厂(即核工业部第九研究院,后迁至四川绵阳)。在那个特殊年代,军工单位保密工作非常严格,母亲都不晓得他具体做什么,多年后才明白原来是参与研制核武器。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516分子”,受尽不少折磨,我曾在父亲一个日记本中读到他记录当年的心情:他心里充满愤恨,不想再搞科研,想回到故乡做个普通老百姓打发余生。在极度苦闷的日子里他给伯父写信,伯父在回信中没有对时政提及更多,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还要以事业为重,往前看。在长兄的鼓励下,父亲逐渐打消那些消极的念头。
        每个人都渴望幸福像繁花盛景一样围绕在身边,但生活就是生活,甜酸苦辣不会少一样,许多美好的期待也常常事与愿违——就在2008年的夏天,父亲却因心肌梗塞去世,走得十分突然,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他本来有很多话想嘱托的啊!他疼爱的小孙子刚刚上小学,他最乐意享受的就是“隔代亲”这种天伦之乐,他还想趁身体健康去南京探望长兄,可一切都无法实现了……
        两位老人的先后离开,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悲痛。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人世间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此后我陷入长达半年之久的心情低落期。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向哥倾诉,我说生活跟以前不一样了。哥劝慰说,以前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人聚在一块其乐融融,现在老人都不在了,要学会调整自己,生活总得继续下去。
        我说,爸妈健在时我很少远游,现在大伯身体不好,我想每年去探望他一回。
        哥立刻说,行!接着说,爸妈虽然没了,大伯和大妈就如同咱们的父母!
        这样,每年去南京看望长辈的想法在心里生根发芽。
        
        二   
        
        九十年代中期我出差到过南京,城市的行道树非常漂亮,给我留下印象极深。伯父离休后一直住在中山北路212号南京军区干休所,我记得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树干粗达,树冠向四面伸展,老远望过去,整条路掩映在枝繁叶茂的长廊里。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2008年秋季的一天,我和远在四川工作的哥分别启程,他自成都出发,我从山东南下,一起在南京汇合。多年没有见伯父,虽然知道他患上常见的“老年病”,可仍然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在我之前的印象中,他精力充沛,说话铿锵有力,尤其是谈论起历史,他打着手势,谈笑风生,极富感染力。可这次去,我们在他眼里竟然变成了陌生人。
        伯母一个个介绍,他只是礼貌地点头,伯母把我们捎去的山东特产给他品尝,说,这些都是你的孩子,他们来看你啦!伯父微笑着端详起我们,嘴里说的却是谁也听不懂的客套话。偶尔有那么一刻,我们和伯母聊天到高兴处,我看见伯父表情丰富起来,聚精会神地倾听,眼睛里泛出亮光,是不是那个瞬间他听懂了什么?他能否感觉到有亲人从远方来?
        我父亲曾照顾我母亲多年,现在伯母家正好反过来,是她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伯父。两个老人中总有一个身体相对健康的去照顾另一半。伯母拿出一本影集,给我们翻看以前的老照片,伯父坐在她身边,伸手去摩挲。伯母指着相片问他这个是谁这个又是谁,他认真地盯着看,但却答非所问。伯母告诉我们,他患病前就已经辍笔,但这些年仍有不少热爱他的读者慕名前来拜访,如今他身边不能离人,伯母就很少外出,以前全家人一起畅游玄武湖,伯父一边划船一边和家人畅谈新作品的情景再也不见了。
        曾经看到过一组数据,当前国内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年人约有近千万。这个数据足以使百万多个家庭为照料老人付出难以想象的艰辛努力,它考验的是亲属的爱心和耐心。那天我们要离开时,伯父竟然执意要送我们,我们不放心劝他回去。伯母说,送到大门口还行,上次山东老家政协的同志来看望他,他也是送到大院门口。
        第二年秋天,趁国庆节假日,我和哥又抵达南京。这次我提前在手机里下载了一首《渔家姑娘在海边》,我幻想用时代特征的东西帮他唤醒一点记忆,让他重温这首曾经广为流传的民歌。那天他的状态看上去不错,嘴里不住地絮叨着支离破碎的往事。
        我放歌给他听,手机里宋祖英委婉深情地唱:“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嘞,织呀嘛织鱼网……”我看见伯父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又黯淡下去。我说,这首歌您还记得吗?是《海霞》主题歌,你作词,王酩(已故)谱曲,电影根据你的长篇小说改编。伯父皱皱眉头,没有反应。那一刻,八十多岁的老人像个小孩子似的,他拿起手机琢磨了一会,摸了几下又放回茶几,然后喃喃自语,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我最远去过西伯利亚啊,那里很冷啊!你们千万不要去,会冻坏身子的!伯父忽然大声冒出一句。伯母猜测说,他可能是讲年轻时和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前苏联的事,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联想。伯母说,他现在这状态,已经完全看不下任何书了。哥忽然问,还能写字吗?伯母说,能写自己的名字。
        伯母找来笔,大声对伯父(耳背是伯父多年疾病)说,把你的名字写一下,给孩子们看看。伯父摘下眼镜,很听话的样子,在信纸上开始一笔一划写:黎、汝、清。他写得很慢,我看得认真,字迹还是以前的运笔,但那种行云流水的灵动感全然不见了。
        哥见他写完,靠近他耳边问,大伯,这几个字您还认识吗?
        认得!我认得啊!他欢快地叫道,清汝黎啊!
        我和哥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认得倒是认得,怎么从右往左颠倒着念呢?黎汝清居然成了清汝黎?这是怎么回事?伯母本来就爱笑,这下也笑得很乐。伯父看看我们,清、汝、黎,他打着夸张的手势又念叨一遍,见我们几个人瞅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低下头思索什么。
        我心头突然漾起一阵酸楚。
        伯母叹口气,说,你们都看到了,除了我,他现在谁也不认识,吃喝拉撒睡根本离不开人,我也不善于照顾人,我教了一辈子书,幸亏我身体还凑合,他算是拽上我了。说完她微笑着瞅瞅伯父,伯父低头看茶几,无动于衷。
        伯母退休前一直在大学教外语,一辈子和学生打交道,她虽然性格外向开朗,但家务事的确不擅长,为了照料患病的老伴,可以说是现实生活把她悄然改变了。身累是其中一个原因,关键是心累看不到希望,无法沟通,但这一切,伯母从无怨言。
        最近一次看望伯父是在两年多前,当时哥工作繁忙,我只身去了南京。这次伯父的身体状况比之前见到的两次还要糟糕,他的作息时间已经杂乱无章。那天中午抵达后,伯母把他从床上喊起来,他象征性地陪着略坐了一会,连连说困了困了,伯母只好照顾他休息。我临走前,伯母讲了个笑话,最小的堂兄为方便照顾搬回家住,伯父竟悄悄对伯母说,这个年轻人住进咱家很危险,他是个潜伏的特务,你要把他撵走。
        这是2012年的秋末,回程的路上,我心情沉重。我想,多数人的生活其实就是在欢乐与痛苦的交织中不断去解决各类问题,伯父与伯母相伴同行走过一生,始终抱一颗平常心,那种安宁而充实的力量,即使碰到再大困难,也会继续坚持下去。但我没有想到,这次南京之行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伯父。
        
        三
        
        2015年2月23日,正值羊年正月初五,傍晚时接到南京的堂兄打来电话,他声音悲切告诉我,伯父在上午去世。我一下子愣住!这太突然了!几天前的除夕之夜,我还给伯母电话拜年,问起伯父时,她说一切都好让我们放心。
        放下电话,双眼一红,又想起几年前那个看望老人的计划,心底一阵失落,继而是惆怅和自责:因为自己有意无意的拖延,实际上从父亲离世至今六七年的时间总共去了三趟,最新的计划是准备今年春夏之际再去,没想到传来令人难过的消息。
        第二天,立刻动身去南京。哥从成都坐飞机赶去,我远在大理的叔叔家几位堂兄弟闻讯后也立即启程前往,大家相聚在一起,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伯父一生低调,与人为善,生活中喜欢凡事简约,不愿声张。多年来,他在创作上也是这种态度。听伯母讲,伯父走得很安详。遵照他生前的遗愿,后事一切从简,没有通知媒体。3月1日上午,在南京市殡仪馆德福厅举行了简约庄重的告别仪式。
        那天,南京的风很大,天气清冷但阳光很好。仪式完毕后,在等待取骨灰的过程中,全家人陪在伯母身边说话,聊着家族里那些久远的往事。我和堂兄到大厅外吸烟,看见一支人数众多的祭奠队伍浩浩荡荡从广场经过,亲属们在萨克斯声中缓缓前行,乐手吹奏的曲子是由弘一法师作词的《送别》,曲调悠长而哀婉,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潸然泪下,这种独特的离别方式,是凭添了悲痛还是减少了悲痛?
        堂兄及军区负责善后的工作人员随后领我们乘车去雨花台功德园,为老人举办安葬仪式。从殡仪馆到园区的路并不长,几十分钟就到了。这个园区依山而建,青松翠柏密植,园内地势宽畅,广种花卉,楼台亭阁,古意盎然,让人不由得心生对生命和大自然的敬畏与眷恋。孙子辈的男孩手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前方,我们依次拾阶而上,看见林间小道周围处处芳草,假山瀑布溪流潺潺,风一吹过,松柏声阵阵,低徊吟唱,似乎要将逝者的魂灵唤醒。有这样明净祥和的安息之地供后人缅怀,本来沉重的心情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附黎汝清先生简介:
        1928年出生,祖籍山东博兴,著名作家。1945年参加革命,历任宣传干事、医院副政委、党委秘书等职,参加过济南、淮海、渡江三大战役。1958年调南京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海岛女民兵》《雨雪霏霏》《叶秋红》《冬蕾》《芳茗园之夜》《滴血的夕阳》《碧血黄沙》《湘江之战》《皖南事变》《丛林战争》《故园暮色》《故园夜雨》《故园晨曦》《安娜一家》等20余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丛书编委会编有《黎汝清研究专集》一部。儿童文学《三号瞭望哨》1959年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儿童文学一等奖;电影文学剧本《海霞》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1977年10月在第十九届巴塞罗那国际电影节和第三十届洛迦诺电影节放映受到好评,产生了国际影响;长篇小说《皖南事变》获1988年华东文艺图书奖一等奖及全国第二届图书奖金钥匙奖;《黄洋界上》获全军第三届文艺新作品一等奖;电影文学剧本《长征》获1988年华表奖、第二十一届《大众电影》百花奖。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2-19 14:05:42
 心乱,一切乱。总会有人说你好,会有人捉住你不好,但只要我们做人做事问心无愧灰太狼就不必执着于他人的评判。无须看别人的眼神,不必一味讨好别人,那样会使自己活得更累。当有人对你施不敬的言语,请不要在意,更不要因此而起烦恼。因为这些言语改变不了事实,却可能搅乱你的心。心静,一切安好。  人生一世,糊涂难得,难得糊涂。活得过于清醒的人,反倒是糊涂的;活得糊涂的人,其实才是清醒的。糊涂一点,才会有大气度,才会有宽容之心,才能平静地看待世间的纷纷扰扰;糊涂一点,湖南满堂红鞭炮,才能超越世俗功利,善待世间一切,身居闹市而心怀宁静;糊涂一点,才能参透人生,超越生命,天地悠悠,顺其自然。  给别人留点空间,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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