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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 我的关键词

发布: 2015-5-14 19:32 | 作者: 程宝林



        汶川是產蘋果的地方。在岷江兩岸的山坳裡,時常可見果園。那裡的人出山,往往帶一兩箱蘋果,往成都,或是重慶,送給親友,是既體面,又獨特的禮物。十幾塊錢的東西,又紅又亮,甜脆多汁,看著就歡喜人……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四柱傾一;地崩西南。水旱從人、世少饑饉的天府之國西北,群山逶迤,岷江自北而南穿城而過的秀麗小城汶川,發生了中國有史以來最為強烈的地震。 
        我的筆力實在太過纖弱,無法寫出這場驚天之災的萬千慘景,與絕地相救的種種悲壯,何況我遠在萬里之外。我只能選取幾個詞語,以及和它們相關的若干場景,寫出我心中的那份感動,與哀傷。 
        蘋果 
        我院子裡的蘋果樹,今年花季錯亂。在隆冬十二月裡,它綻放出第一粒花骨朵兒。到了正該開花的仲春時節,它再也開不出任何花了,代之而起的是十幾顆小蘋果。 
        汶川是產蘋果的地方。在岷江兩岸的山坳裡,時常可見果園。那裡的人出山,往往帶一兩箱蘋果,往成都,或是重慶,送給親友,是既體面,又獨特的禮物。十幾塊錢的東西,又紅又亮,甜脆多汁,看著就歡喜人。如果是進了城,這點錢,買任何禮物都拿不出手啊。 
        那天,我接到了電話,是汶川的周輝枝打來的,說自己從山裡出來,帶了一箱蘋果給我,叫我到他住的招待所去拿。山裡人的禮興,難不成讓人家再坐長途汽車,搬回家去?於是,我騎著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口袋裡揣著一根繩子,趕往城郊的小招待所。 
        到了那裡,發現我辦公室的同事李先生,也在那裡,拿他的那一箱蘋果。李與我共事多年,是這家省報文學副刊的兩位編輯。我們的關係,介於同事和朋友之間。 
        那些年,偶爾,我們會編發一兩篇周輝枝的小小說,或是散文。對於偏遠山區縣文化館的這位創作輔導員來說,這是不小的成績,關乎他的飯碗、獎金、在學員中的地位。他有時到城裡來,也會找到我的家門。簡陋的屋子裡,我以簡單的飯菜款待他,他每次都會帶給我一點山貨:板栗或核桃。他是一個年長於我近二十歲的山裡人,文化程度不高,能夠在縣文化館謀個國家幹部的鐵飯碗,他知足得很。有一段時間,他籌到了一筆贊助款,還辦過一個縣級內部文化刊物,刊名就叫《岷江》,也算是當了一回主編。 
        同事李先生是打的來取走那箱蘋果的。見我在往破自行車上捆紙箱子,李先生說:「放到出租車上吧,我給你送到家裡去。」我笑了笑,揮手示意他先走。一箱十幾塊錢的蘋果,來回的出租車費,少說也要三十多元,不划算。 
        從這個角度說,我還是一個鄉下人。我覺得,還是用自行車去馱那箱蘋果,穿過整個成都,更珍惜情誼一些。畢竟,一路上的香氣,飄散在蓉城的小巷裡。 
        汶川的周輝枝,祈望你和你的家人,倖存下來。 
        人情 
        楊健鷹是寫詩的,後來不寫了。他和我同年,屬虎,或許,小一歲,那就屬兔。他從綿竹到成都來謀職時,曾來找過我。那時,我住在兩間大約只有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裡,剛生了兒子,空間侷促,手頭也緊。 
        詩友來了,便飯招待還是推脫不了的。去街頭的滷菜店,切一斤豬頭肉,菜市場買幾樣蔬菜、豆腐之類,雜貨店順便帶一瓶「韓灘液」,一塊五一瓶。吃、喝、慷慨激昂之後,微醺微醉之後,便安排他在客廳的沙發上下榻。屋子裡是沒有衛生間的,夜間小起,得下三樓,去角落裡那個骯髒不堪的公共廁所解決。 
        第二天起床,發現他已經不知去向。書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寶林,謝謝款待。恭喜你生了兒子。這點錢,是我的心意。」三張十元的鈔票,放在紙條上面。 
        在八○年代末期,再添十元錢,可以支付一個月子保姆一個月的工資。 
        綿竹是中國的年畫之鄉。不久,我所在的報紙副刊部,組織到綿竹參觀這一四川民間文化的奇蹟。我找到楊健鷹,正巧,他生了孩子,是男是女我已經忘記了。我們坐在一條小河邊的草地上喝啤酒。我掏出五十塊錢來,硬塞給他,作為喜錢。 
        在民間,這叫「還情」。書面語,則是「禮尚往來」,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 
        正是因為這尋常的一來一往,他成了我聯繫雖少,卻常在念中的朋友。 
        我多麼期望,那些倒塌的廢墟中,沒有任何人的孩子,尤其沒有他的孩子。 
        壞蛋 
        鐘正林也是寫詩的,在什邡的一所中學裡任教,比我略小一些。他很尊敬我,寫信、投稿,都是「老師長」、「老師短」的。他曾和什邡的幾位寫詩的朋友,請我去玩。雖然,有新生的兒子牽扯著,我在一個周日,還是坐上長途汽車,到三小時車程外的什邡,和他們聚會。 
        走到半路上,車上上來了幾個年輕人。他們用目光搜索了一遍,徑直走到我的身邊,問我:「您是不是川報的程老師?」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們高興得跳了起來。那時,既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他們寫來一封信,邀請我某天去他們那裡做客,我就傻傻地自掏腰包,坐長途汽車,去見幾個詩歌作者。 
        那天,我們玩得很愉快。其中一位詩友,是一家鄉鎮磷肥廠的辦公室主任,「午宴」就設在廠食堂裡。飯後我們還打了乒乓球。 
        可氣的是,不久,我就收到了鄉場上一位詩歌作者的來信。他問:「您上次到我家住了兩天,招待不周。您帶走的詩稿,審讀了沒有?」 
        我很糊塗:自己去什邡,當日去,當日回,並沒有進誰的家門啊? 
        原來,鐘正林提著一個黑色的提包,到了開雜貨店的這位詩友家,冒充我,騙了兩天的吃喝,臨走,裝模作樣地拿走了那個作者的一疊詩稿。 
        後來,鐘正林拿著一包什邡產的茶葉,到編輯部來向我道歉。我們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這個惡作劇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混幾瓶免費的啤酒而已。我原諒了他,同時,也暗自有些得意。 
        當什邡成為危城的時候,你在哪裡,壞壞的鐘老師? 
        乳房 
        在美國的部分州,曾發生過在我看來不免荒誕的立法爭論:禁止在公共場所哺乳。有人說,婦女在公共場所,敞開胸懷餵嬰兒,涉嫌「性騷擾」。這些人建議:到衛生間去奶孩子。反駁者說:「你是在廁所裡吃飯的嗎?為什麼要讓嬰兒到廁所裡吃奶?」 
        「哺乳」是文雅的書面語,在我們鄉下,產婦們對於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出豐碩、白皙的乳房,餵養小寶寶,絲毫也沒有羞澀之情。鄉下婦女,對於胳膊、大腿的裸露,相當敏感。除了下田勞動,他們絕不會光著胳膊和腿,在村子裡走動。那是要遭人戳脊梁的事情。但乳房卻是例外。少年時代,在田裡勞動, 時常可以見到,奶奶抱著寶寶,走到正在插秧或割稻的田邊,當媽的就挺著、擺動著充滿乳汁的乳房,走到田埂上,一屁股坐下,解開對襟的衣扣,將乳頭塞進寶寶 的嘴裡。講究些的女人,會稍稍側過身子,將乳房略微避開男人的視線;更潑辣些的,就那樣對著勞動的男女老幼。有愛開葷玩笑的男人,會用邪裡邪氣的眼睛盯著那隻雪白的乳房,不陰不陽地說:「我也餓了。待會兒讓我也來一口!」 
        女人頭都不抬,話就飛出去了:「回去找你娘去!」 
        田裡「嘩」地就笑成了一片。 
        在我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十多歲男孩時,我看見過村裡,幾乎所有產婦的乳房。有時候,被野蜂螫了一口,手腫得像饅頭,奶奶就說:去找村西的劉嫂,讓她用乳汁給你擦擦。於是,半低著頭,找到劉嫂,口裡含糊著說明來意。劉嫂哈哈笑道:「小男孩子,倒懂得羞了。嘴裡含了蘿蔔?話也說不清!」一邊說, 一邊解開胸口。我看見,她的衣襟前,永遠有兩塊銅錢大小的地方,對稱地濡濕著,那是飽滿的乳汁滲了出來。 
        當我看到來自江油的女警察蔣曉娟,用她圓潤飽滿、肌膚細膩的乳房,餵養災民的寶寶,且面對鏡頭,神色如常時,我只能用我的一句詩來讚美:「乳房是美麗的。」它的聖潔,語言無力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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