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的士很难打。小松怕我变卦,一路上不停地给我电话,告诉他的准确方位,让我知道他正一步步向我逼近。就这样,我还是等了半个多小时。我上车时,小松正和开出租的吵嘴。因为路上堵塞,他们对所走的路线产生分歧。一会儿,看守所的熟人打来电话,说布衣早就从牢房里提出来了,正等我们呢。小松就向对方解释路上堵车,说要在约定时间内扣除天气和堵车等因素。对方立马把电话给撂了。
出租车往郊外开,过了一个集镇,一条小路下去,远远望见一片别墅区。开出租的告诉我们,那就是看守所。他说,在里面,只要有钱,其实过得蛮舒服。我问,你怎么知道?他很坦然地说,他曾经在里面呆过。小松哈哈大笑,说难怪开出租的剃个光头。他伸出手要去跟人家握手。开出租的手摁在方向盘上,说那是两年前的事。
看守所给我的印象像个医院。因为快过年了,许多人前来探望,门口停满了车。许多人拖家带口往里挤,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看守所环境优美得像个公园:起伏的草坪,丛丛绿树,一幢幢别墅。看不见电影上的铁丝网,狼犬,塔楼,探照灯,皮靴、电棍、戴墨镜的狱警。小松见我诧异,解释说,这都是假相,做给检查团看的。其实里面天天吃白菜,油花子都看不见。布衣估计瘦得像一条流浪狗。我问,你怎么知道?小松反问我,你难道不看电影?
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里是一间间会见室。布衣套着黄背芯,斜着屁股坐木椅上,一只手套在椅把的一只铁环里。他正等得焦急,见我们进来,顿时一脸灿烂。一道玻璃钢墙把我们隔开,双方通过话筒喊话。可能会面时间有限定,路上又浪费了许多时间,所以布衣显得很着急,不允许小松有多余的闲话。他开始一、二、三地下达指示。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布衣。他至少比从前年轻了10岁,不仅不像流浪狗,气色比我看到任何时候都好,稍稍胖了些,面色红润,脸上闪着健康的光泽。我这么说,绝对没有鼓励诸位读者去看守所养生的意思,但是,我看到的就是如此。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法庭上,布衣剃了光头,脸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如今尘埃落定,法庭判了他六年。接下来六年的刑期,在看守所和劳改农场,他至少暂时躲过四十万的债务,躲过债主的追讨和黑社会的拳头。新的生存环境,似乎给生命带来了新的质地。
他给小松下达了如下指示:一是让小松把他写的诗发在博客上;二是送些书来看。他列了个书目,有几个当代著名诗人作品;三是向文人坊朋友问好,千万不要孤立他,让大家觉得像从前一样……有个看守进来。他就向看守介绍我,说我就是某某作家。原来小松托人把我新出版的一套文集送给了布衣。据布衣讲,他没来得及看,摆在床头,让看守借去。因为我是本土作家,写的又是本土的事,书当然就不会再回到他手上。看守对我肃然起敬,同时也流露出对布衣的一丝敬重。
布衣满肚子文化,在看守所,在江洋大盗面前,估计也只有靠文化的外衣来保护自已了。文化里有着天然的高贵。文化力量往往在最贫乏的地方才能得以释放,就像美国电影《肖恩的救赎》。人在逆境中,拯救自我的只有文化。我猜想布衣只要逮着机会,就会向人谈他的诗,谈他创办的文人坊。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这种生存能力。
我和文人坊的许多朋友都有10年以上的交往。10多年!物是人非。社会环境和我们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人变成当初曾经极力反对的那种人。比如我,那时是存在主义在中国的忠实信徒,枕头边摆着萨特和加缪的书。我们年轻,反叛,蔑视传统。今天,人到中年,开始为年轻时的激情和冲动买单。“万法皆空,因果不灭!”除夕夜,在文峰塔新年钟声里,去体会人世间的法空和因果。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是存在的勘探。如今我早已失去勘探生活的勇气,只能在回忆中生活,用小说去回忆。先说说小松吧。10多年前,小松在北京见到他画画的朋友叶茂中,人称广告大鳄。叶茂中指着桌上一本我写的小说《狼狈不堪的生活》,非要说其中一个人物是他。两人争论了半天。小松才知道古城有我这么一号人。他回来四处打听,传话要和我交朋友。
我对小松也早有耳闻。他在市三中当美术教师。有一回,他在校长室打电话,一个打杂的用拖把撵他。他把茶杯砸到那人头上。因为这件事,小松停了职,也因为停职,他考上西安美院硕士。那会儿,我在中专校教书。猴校长拖欠我的房贴。猴校长在餐厅招待客人,我上前一脚把酒席踢翻。所以小松见我就说,踢校长酒席的,踢得好。据说那骚狗和女教师有一腿?我说,道听途说,不要瞎讲。我又说,为一只破茶杯,三中从此失去了一个优秀美术教师。英雄惜英雄,我们像水泊梁山绿林好汉成为朋友。
有一次,我请小松去歌厅。那时,他正读研,生活清贫,处于见到母猪也发情的壮年。我给他找了个坐台小姐。那小姐是个村妇。在包厢里,他一个劲地夸人家奶子,说奶子太完美了,造型,质感,弹性……说他是个画家,要让劳动人民的奶子留在画布上。那个村妇也不懂什么画家,就干脆把奶罩御掉,裸露着奶子让他瞧。小松一会儿摸,一会儿亲,激动得像看见上帝。村妇注意力只在桌上果盘,嘴里塞得满满的苞米花。村妇出门解溲,告诉别的小姐,说包厢里有个神经病。小姐们告诉老板娘。老板娘来告诉我,说你朋友是个神经病。
小松约那村妇吃夜宵。村妇老公是个在城里做工的木匠。木匠下班来接老婆。村妇要求把老公一块带上吃夜宵。小松看着木匠车把挂着一把明晃晃的斧头,借口撒尿,跑了。这件事传得歌厅人人皆知。后来我见到小松就说,人要讲诚信,约人家吃夜宵,怎么溜掉呢?小松依旧动容地说,那奶子太漂亮了,像断臂的维纳斯,像伦勃朗画得荷兰奶子。他的表情依旧沉醉在奶子上,双手握成馒头状,摆在眼前,眯起眼睛。他说他没有下流意思,只不过歌厅小姐文化低,误会了,只不过那把斧头太怕人了……
有一天,小松要领我去见大诗人布衣。我告诉他,中国当代著名诗人,我都晓得,没有“大诗人布衣”这个人。小松低声下气地说,我的同学,铁哥们,是老板,有几百万。因为这个几百万,我就去了。路上我想,布衣这笔名不错,好像有人写过“浊世谁怜民生苦,布衣从来是诗人”,赞美白居易的。白居易也不是布衣,是个有钱人。
那会儿布衣在文昌路有一百平米门面,店里陈列着电视机、VCD、大大小小的音箱等。布衣在经理室接见我们。那时我们BB机都买不起,他桌上有砖头大小的大哥大。我们坐在真皮沙发上,像是等候国家领导人接见。布衣先介绍他老婆,后来才谈诗。他说他老婆是宝应柳堡二妹子。二妹子是电影《柳堡的故事》中的人物。布衣老婆是个很水淋的农村姑娘,皮肤雪白粉嫩,傻傻的,以一种好奇的眼光看我们。
小松对老同学布衣能找到这么漂亮的老婆,一脸羡慕。二妹子对我们摆出笑脸,借着沏茶,摆了几个身段,扭着腰枝出门。布衣得意地望着我们,侧着头要我们评价评价他老婆。小松说,他要能找到这么水淋的女孩就好啦,说皮肤能捏出水。然后又向我重申,二妹子是处女,处女跟了布衣。布衣点头说,确是处女。你想,我是一个新客,一见面就讨论主人老婆处女问题,这是多么荒唐!说实话,像二妹子这类乡下女孩,我们学校成筐装,一个个年轻、漂亮、健康,然而多数像木偶,没有灵魂似的。男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总之,二妹子调不起我的兴趣。
布衣知道我是写小说的,就严肃地说有重要事商量。他去把经理室门关上,又拴起来。当时正是某某政治事件后不久,我以为他要策划政变,就有些紧张。布衣打开老板桌中间抽屉。我以为他要拿枪,结果拿出一叠诗稿,递在我手上。我低头刚准备读,他又从我手上抽去,说改天再看吧,先谈正事。布衣那时讲的话,我现在都能记得。
我写诗10多年了。我的诗台湾痖弦、洛夫给予很高评价。他们和我常有书信往来。北岛说我是当代中国最有希望获诺贝尔奖的诗人。我可以把北岛的信给你看。我现在当老板,其实对赚钱没兴趣。人要那么多钱干吗?精神生活才是最重要。古城有几千年文化,你看看,现在败落到什么程度?提起古城文化,就是泡澡,修脚,吃富春包子。你知道古城文化问题出在何处吗?文化人心不齐。我们周围有最好的画家,有最好的音乐家,最好的摄影家,最好的雕塑家,(他一指我,)还有最好的小说家,但是,你们自以为是,各自为阵。我要把你们全都组织起来,组成一个团队。告诉你,要是那样,市长书记看到我都要点头哈腰。古城是文化城,市长书记能不买文化人首领的账吗?现在问题是没有人肯站出来。(布衣站起来给我们递烟、点火。)没有人肯出这个头。作家,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望着他,笑着说,你已经站起来了。你肯出这个头,我唯你马头是瞻。文化人有些口是心非。我对他所说的诗歌成就,半信半疑。他讲让市长书记看到他点头哈腰,更是扯蛋。你又不是市长书记的爹。你能让文联作协领导看到你点头哈腰,我就服了你啦!但是,话摆在肚子里。人家是老板,桌上搁着大哥大。小松说他有几百万。
我在古城里有些恶名,惹事生非,好剥文化人的皮。我说聚火柴花的九怪是守财奴,聚到多时人去了,庸俗大众心理;说写书法的刘麻子没写过一颗像样的字;说国画院那些走穴的画顶多值二百元工本费,没有收藏价值;说电视台报社的编辑记者利用媒体,自我炒作,一帮不读书的货……古城所谓的艺术家搞聚会。我指着他们鼻子问,懂文史哲吗?不懂文史哲也冒充艺术家?我对剧团里和官员老板抱成团的艺妓说,有信仰吗?没有了信仰,就没有了神性,也就落了一团肉……总之,得罪的人太多。人称我为藏獒。可现在,我立马就表示出对诗人布衣的臣服,没有与他抢山头的意思,让他很感动。布衣迈步上前一把握着我手,说哥们,抬着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