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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坊

发布: 2010-6-14 10:54 | 作者: 申维



       文人一经商,就写不出好作品;商人一沾文,绝对亏老本。布衣的奋斗史验证了这个事实。布衣梦想着让市长书记对他点头哈腰,到如今却落得要对看守所的每个狱卒牢头点头哈腰。生活就是这样嘲弄着年轻时的梦想和激情。
      
       大约过了半年,文人坊开张,设在琼花观。琼花观是隋炀帝看琼花的地方。隋炀帝是亡国之君,地方选得有点儿晦气。所以,开张那天,放了几万响的鞭炮,把观内老槐树上乌鸦吓得不敢回巢。坊门口铺了红地毯,架起冲气拱门,花篮一直排到琼花路的人行道上。古城最有名的摇滚乐队老九乐队,搭了个戏台子,朝着大马路上行人狂吼,吼崔健的《一无所有》,黑豹的《无地自容》,古城盲人音乐家淡力的《天堂里没有哭泣》……这些歌后来想想有些不吉利。天堂里没有哭泣,但牢房里有哭泣。
      
       记得那天,文人坊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宣传部文化局社区的领导,离退休闲着的老干部,无业游民,古城舞文弄墨的,胳膊上雕龙锈凤的,电台报社记者来了一大群。布衣拿把大剪刀把红绸子一剪,向众人拱拱拳头说,“坊”指标榜功德的建筑,如牌坊,节义坊。“文人坊”就是要宏扬古城文人贞操,为古城文化人、艺术家树碑立传。众人鼓掌、喝彩。诗人洪涛跳上台,朗诵诗歌。画家刘麻子泼墨挥毫。乔敞敞怀献歌。张风套着道袍,仙风道骨,一曲古琴《高山流水》……这些成果后来收入自费出版的文集《八怪后的烽火》。
      
       文人坊那会儿很风光。电视台,晚报经常有文人坊活动报道。坊门口停满轿车、摩托车。文人坊只有一百多平米,分三层。底层是个茶室,听音乐的地方;二层是间小教室。我曾经在那儿开过讲座;三层是艺术品陈列室。陈列室墙上,挂着12副巨像。挂像子的有导演丁建城,板画家小松,摄影家孙黎明,摇滚歌手乔敞,雕塑家老皮,诗人洪涛,古琴家张风,景观设计家再胜等古城牛人。其中也有我一幅。这让我惊讶了半天,没想到自己的像也能像马恩列斯毛挂在墙上,供人瞻仰。挂像的12人,各有各的粉丝和小团队,这样12路人马就来个井冈山会师,从四面八方汇向文人坊。
      
       文人坊茶楼不像茶楼,店铺不像店铺,每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从前琼花观门口是捡破烂侉子聚会场所。他们骑旧三轮,聚到观门口晒太阳,探讨古城破烂行情。文人坊抢了他们的地盘。收破烂的往坊里探头探脑。他们把刘麻子写的“文人坊”横匾,读着“文人土方”。我问,“文人土方”是什么意思?侉子竖起大拇指,说搞土石方的呗,都是大老板。因为捡破烂的以为我们是大老板,就高风亮节地挪窝到徐凝门桥洞里。
      
       坊里的确有大老板,有著名设计师,著名家装师。许多人有自已的广告公司,装璜公司,演艺公司。就是没公司的,像张风、丁建城,教教小孩弹琴画画,也是月入斗方。所以,文人坊不差钱。文人坊不像文联作协,搞活动像乞丐,四处乞讨。布衣说,文联是拿别人钱替别人干事;文人坊是拿别人钱替自己干事。效果就是不同。文人坊有茶喝,有酒喝,时常有美女出入,像一驼屎,全城的苍蝇都往这儿飞。
      
       古城人以文化为荣,争着当文化人。而古城的文化部门,多数是群不学无术之徒,官场失意者聚集的场所。文联应当叫着机关文联,只是机关干部团体。报社电台是传声筒,评奖机器,出不了艺术成果。各类民间社团其实是江湖骗子,专骗文化低的农民企业家。由于文人坊聚集了羈恶不驯,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自然就赢得了市民的亲睐。文人坊规模搞得越来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响。
      
       现在回忆,当时我也参加了许多文人坊发起的活动。什么唐城中秋赏月,八怪后烽火演唱会,新疆行摄影展,红星美凯龙家俱展,美文家装酒会等等。所有活动的通性就是大吃大喝。像我这种写小说的,对这些活动没有任何贡献,只管去吃去喝。少说多吃就行。
      
       有一回,布衣搞个人诗集首发式。聚餐时,席如莲花,中间是主桌,旁边五瓣小桌。我们文人坊挂像子的坐在小桌。我往主桌偷眼一瞧,气往上冲,全他妈小文化官员。这些人是我平日不正眼看的。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满脸严肃得如丧考妣。我把布衣叫到门口,说官员的势利和商人的恶俗,是艺术家的天敌。你把这帮人叫来干吗?叫来也可以,门口一人弄碗面条,扒完了就让他们走人!
      
       小松和洪涛上来阻拦,说布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后来布衣倒霉时,主桌的官员没一个替他说话的,相反落井下石。他们都说不认识布衣这人。人贱如此,还能称诗人吗?
      
       文人坊正红火时,忽然关门了。据说坊主改变了经营思路,在小美食街开了家饭店,叫“一米阳光”。饭店顶层依旧是文人坊聚会场所。坊主想以商养文。后来,小松悄悄告诉我,当初布衣搞电器,有80多万让广东人骗去了。电器搞不下去,改搞文化产业,搞了文人坊。但是,文人坊坐吃山空,琼花观亏了10多万。布衣家里天天吵架,二妹子闹着要离婚。二妹子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的妹子想呀想跳槽……我一直想照顾“一米阳光”的生意,但是也只去吃了一顿。
      
       有一回,有外地朋友来古城请我吃饭。我就领到“一米阳光”。我们刚开吃,布衣进来敬酒。古城饭店常有老板给客人敬酒礼节,以示对客人尊敬。我礼节性地向他介绍我的朋友。他听说对方是房地产商,就特别激动,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说古城好几家房地产都是他策划的营销。一会儿,有几个朋友进来找他。他叫对方坐下来一道吃,还招呼上了一瓶五粮液。我当时蛮高兴的,布衣挺够热情的。走时,饭店向我朋友结账,把五粮液算到我们头上。我朋友二话没说,结了账,拍了拍我的肩,说哥们,你怎么交这种朋友?
      
       “一米阳光”没多久就关门了。一米的阳光能照多远?听说布衣又欠了一屁股债。有一回,文人坊搞五周年庆祝。据说美文家装赞助。饭店里开了10多桌。布衣依旧风光无限,坊主致词。人们对他的称呼是当代著名诗人,大师,坊主。那天,布衣五岁的儿子牛牛和我坐一桌。我问牛牛,牛牛最喜欢什么?牛牛说,最喜欢吃肉。一桌子的人都停下筷子。我问,牛牛没肉吃吗?牛牛说,妈妈说,一周只能吃一次肉。一个不能让儿子吃肉的男人此时正举杯庆贺,高声道:感谢各位领导的莅临指导,让我们为繁荣古城文化干杯!
      
       从那以后,我没怎么见过布衣,只是在电视报纸上读到一些关于他的报道。最刺激人眼球的是,他把唐代朝鲜诗人崔志远的诗谱成曲,开价一百万拍买。据说开价一百万是有依据的,一首娘娘腔的《烟花三月》已经卖到两千万。电视镜头上,宣传部官员讲话,音乐家协会领导发言,然后布衣流着眼泪说:我太爱古城文化了,我要让这首唐代诗人赞美古城的诗,传遍大江南北……
      
       去年,我忽然接到有“古城诗歌教父”之称叶大师电话。他要我速去他家。我去后,大师脸胀得通红,在书房里像头熊似的四处游走着。屋子里弥漫着躁动的气氛。叶大师拍着沙发扶手说,布衣把我吭苦了。黑道上的人天天上门。我这把老骨头和他们拼了……大师书桌上堆满药瓶,有血压表。他裤腰上别着心脏计搏器。他呼呼地吸气出气,像在拉风箱扇火。
      
       叶大师年轻时就有盛名,反右时打成右派,下放劳动改造了20年。落实政策后,按排他到古城师范教书。这期间一直默默无闻。新时期文学兴起,古城就像挖古董似的挖出这么个重量级人物。叶大师自然成为古城文学青年的教父。社会对大师冷落了大半辈子,到老年时忽然成为香饽饽。大凡年轻诗人上门请教,他都很乐意,助人为乐。古城诗人经常把叶大师对他的评价挂在嘴上,以此为荣。大师认为,年轻人写诗不容易,所以多鼓励赞美之辞。比如,10多年前,古城五个诗人出了本诗集叫《燃烧的眼睛》。叶大师立马作序,称他们是中国诗坛希望之星。10年过去了,希望之星成了一堆烂泥。
      
       布衣拜见叶大师时,行为比别的诗人格外极端。他“卟嗵”往地下一跪,吓了大师一跳。叶大师赶忙扶起,问为什么?布衣说,因为激动,一直想见大师,今日得见。他眼泪水直淌,说终于找到组织了。从此,他们就成了莫逆之交。布衣搞诗歌发布会,搞大型活动,最显眼位置总能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这人就是叶大师。叶大师也不说话,只是端端酒杯,站着摆个造型。布衣说,叶大师就是一面旗帜,只要他出场,这就是文化活动。
      
       布衣对文人坊的人说,申作家不把市领导摆在眼里,但看见叶大师,敢不上前敬酒吗?布衣说的实话。虽说叶大师和我没有师承,但是,我的许多老师都称叶大师为师。叶大师就该算着我的师爷。我对大师唯一不满的是,大师常常酒杯一端,就不讲原则了,把五流诗人说着一流,把写散文的说成写小说的。
      
       有一天,布衣来找大师,说文人坊搞“烟花满天”诗歌节,急需五万块钱。文人坊跟银行贷款,让叶大师作个担保。叶大师是大学教授,他出面担保,银行认。大师犹豫了一下,心想文人坊许多活动自己都参加了,规模大,人气旺,雅筑和美文的老板都是身价千万。这几年,没少喝布衣的酒。叶大师是个重感情、讲道义的人,就做了个担保。后来大师把这事给忘了,以为钱早就归还银行。最近,大师家忽然闯进几个光头,说布衣跑了,叶大师担保的,来向大师索款。这时,叶大师才知道,布衣借得高利贷。叶大师打电话给布衣,没人接。大师无奈,只好写保证书给光头,说负责找到布衣,送交到他们手上。
      
       叶大师找到美文老板。老板也是个诗歌爱好者。大师提起布衣,老泪纵横。众人听说布衣连80岁的老教父都吭,太缺德了。美文老板电话布衣。布衣接了。原来布衣对所有债主电话不接,但是对所有老板的电话接。因为他渴望和幻想着从这些老板处能筹措到钱。美文老板说,要钱用,大家见个面。他们约好晚上10点在报社门口见。据说布衣戴口罩,一副大墨镜,刚从出租车出来,就让电线杆后面窜出来的光头逮着,当场就挨了两个巴掌。原来叶大师家早已受到监控。叶大师到报社门口见布衣,光头们也跟来,场面就像电影《无间道》。
      
       叶大师心想,人找到了,该与自己无关了吧。可是没几天,黑道的人又上门了,扬言要砸房子,搬家俱。原来布衣让高利贷公司当着人质,关押在乡下。他借口上厕所,从粪便池底下钻跑了。人跑了,人家就找担保人。高利贷安排两个光头,天天往大师家客厅一坐。吓得大师儿子媳妇不敢登门,师母犯病住进医院。
      
       叶大师通过学校组织,找了派出所,法院,律师等。他们与高利贷的老板谈判。人家不承认高利贷,五万欠条是白纸黑字,担保函上有大师亲笔签名,证据确凿,法律依据充分。最后叶大师赔了三万。三万估计够大师呆在家喝上好几年酒了。文人坊曾经赞助大师出过一本叫《谈洛夫诗歌的唯美意象》的书。这本书由派出所所长做主,把多余的一千多册,统统抵债到了高利贷公司。
      
       高利贷公司老板本以为是书,总能卖几文吧,一拿到书,就犯了傻,竟然比外文书都难读。公司上下当着笑话谈。老板觉得有必要维护形象,强行把书作为福利分派给员工,说你们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看看人家洛阳丈夫写的,长点见识。老板有点文化,把洛夫看着洛阳丈夫。一群光头人手一册,捧着《谈洛夫诗歌的唯美意象》,愁眉苦脸。大家闲着没事,比谁认得字多。
      
       文人坊坊主骗钱的消息,没几天就在古城传开。坊里挂像子的牵头,众人齐聚美文茶楼,开会商讨对策。会议成了对坊主布衣的声讨。原来,众人都借钱给了他。布衣骗钱手法极为恶劣。他打电话给雕塑家老皮,说老婆二妹子在医院手术室,急需三千块钱。人躺在手术台上,血在流,钱不到账,医生不肯缝刀口。老皮赶到医院门口。布衣焦急地等着,拿了钱,就往病房里去。大约过了半小时,张风也赶来,以同样理由,同样方式,也交了三千。据说,单单借医院门口,他就弄了好几万。布衣不仅向文人坊的借钱,也向圈子外的人借,只要是认识的都借,据说借了几十万。
      
       大家摊了一下,只有两个人没借钱给布衣,是申作家和丁导演。我想起布衣确是电话过我,谈借钱,说临时串一下。我想与他关系密切的人多着呢,凭什么跟我借?所以我说,借钱可以,拿一只碗来。布衣问,借钱要用碗干吗?全是硬币吗?我说,一个硬币没有,放一碗血给你。布衣说,作家,不借就不借,说这种话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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