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看到的是漫画店的一道铁闸。突然,一个鸡蛋砸在上面,接着两个,三个鸡蛋…… 镜头往后移,你看见几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穿着中国大陆六十年代的军服,臂上套着红袖章,领上绣着红领章。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几个鲜鸡蛋,一个接着一个地向铁闸扔过去……
这是2015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十年》 中的一个镜头。如果这个镜头是折射历史的小小反光镜的话,那么这反光镜里所倒映的,却是香港人对于未来的恐惧。
《十年》里有五个小故事 。除了第一个故事是个引子外,其余四个故事分别都是关于四个男人的。更准确地说,是关于四个正在不断旋转着往下沉的男人的。第一个是做标本的,第二个是开的士的,第三个是搞港独的,第四个是廖启智。
他说:千万不要惯了。正是因为我们几代人都惯了,他们(下一代)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其实正是在这个镜头结束后不久就说了这句话的。而他们,指的正是这几个小孩。
千万不要惯了。这句话听起来这么平常,可要做到,又是何等非凡。不惯? 就拿二零一四年那次来说吧,你身边的朋友都走得七七八八了,连那几把黄雨伞也横七竖八散落一地。雨下过了,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都是泥浆脚印。不惯?只有你一个了。这时你发现“不惯”作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信念,突然变得难以把握了。而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惯”的理由。下雨是个理由,人少是个理由,突然想起的阿妈做的炒饭的味道,那当然是个理由。这时你发现,你在中环独自坐了一整天,其实就是在想一个理由让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刻,你发现自己清清楚楚地找到了那个理由了,那就是:“明年我仲翻来嘅!”。这个理由让你重新充满了力量,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不惯”的理由。想到这里,你发现自己已经猛地站起来准备收拾了。
只有到了明年(2015年),你才发现,去年的那个不惯的理由,说到底,仍然是个“惯”的理由,或者说,它正在缓慢地向一个“惯”的理由过渡。因为第二年再也没有人发起占中了。而同学们说起那些显而易见却无法坚持的原则时,愤怒少了,无奈多了。形形色色的示威还是有的,只不过人没有那么多,心没有那么齐,可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豪情,却早已不见踪影了。而自己像是哪里被人捅了一刀,凶手不见了,说出来还没人信,而痛,渐渐少了,只有伤疤很明显,看上去竟象是自出娘胎的胎记,你说你该惯呢,还是不惯呢?
所谓“惯了”,就是社会秩序进入相对的稳定期吧?稳定压倒一切呵?可是,这又是怎样一种稳定的秩序呢?选是“普”的,可候选人却是特定的,这是真普选吗?即使有最完善的法律系统,却无法从“人心”,这个法治最根本的根基上去建立起权力的合法性。而权力竟然又以“法治”的名义,去反过来压制“人心”对真正的权力合法性的要求。稳定,是要压倒一切的,压得人心都要扭曲才能迎合它,扭着扭着,也就惯了。可是,如果这时中央再染指本已完善的法律系统呢?唉,退一步惯了,退第二步就容易些,你所要做的,不过是对退第二步也习惯而已。
或许到了这时候,你该明白为什么在电影《十年》里有一段关于自然界物种消亡的议论了吧?自然界一个物种的灭亡,和香港人的沉沦,不仅在面向宇宙的宏观视野之内有可类比性,更具有可类比性的,是当沉沦或灭亡正处于现在进行时时,这沉沦者的个体处境。到底是什么力量,是如此野蛮无理,如此决绝,却又如此浩瀚无边?
这么说来,《十年》,是一部关于沦丧的电影吧。个人自由的沦丧,道德理性的沦丧,民主政治的沦丧,法治的沦丧。而从一个更宏观的角度来看,那是中华民族可能出现的真正文化先进性的沦丧。这么说吧,人类历史上先进文明被落后野蛮的力量所征服的例子还少吗?西罗马帝国的罗幕洛皇帝被茹毛饮血的日耳曼武士一步一步逼下皇座,这是一例;蒙古骑兵在横扫欧亚大陆后,在马头琴旁放上一个宋国男子的头颅,这又是一例。不惯?隔着一条中英街,那边十四亿人不仅挨了,痛了,熬了,惯了,而且简直享受其中了,而你们香港才刚刚开始惯吗?不惯?这一次潜规则的蒙古大军竟然万众一心了,伪意识形态的强弓上所绷紧的,是一根根瞄准个体 integrity 的利箭;物质主义的弯刀所到之处,将收割所有具有独立思想的头颅。不惯?自然历史中百分之九十八的物种,都已经灭绝了。
那么所谓“抗争”,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十年》是不会给出答案的,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十年》所提出来的。可是如果我们重温电影中第二个小故事,也许会找到一点点有意无意的线索。
这是一个以标本制作为主要事件的小故事吗?你重新看一次,它还是那么悲凉。传说中阿迪那被推土机推倒的房子。像情绪一样沉郁的走廊。市效监狱改建的旅馆。诡异背景音乐中蜥蜴阴险的瞳孔。这一件,还有那一件,等待被做成标本的日常生活痕迹。突然,那是个什么场景?再次触动了你?像有个女孩坐在你的旁边,第二次很直接地用肩膀撞了你一下?
其实,那只是一栋破旧楼房的内景,破旧得像是被海水淹没过,被坟墓埋葬过,被虫子里里外外一寸一寸地蛀蚀过。这里一块墙皮突然掉落,那里一片蜘蛛网继续生长。那么就当它是一座垂直的港式荒原吧。在这个阴郁潮湿的故事里它既然出现了,那就当它有十足的象征性吧。可是当你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你却突然意识到刚才突然触动你的,并不是这个破旧楼房本身,而是透过男女主人公在旁边站立的窗口,你竟看到了万家灯火……
可正当你想捕捉那一点触动你的东西时,那女人却突然开口说话了:EY19。她这样说。
男人便答道:木棉花。
是的他们正在做标本。阿迪的房子被推土机推平了,他们要把抢救出来的所有生活痕迹,全部做成标本。破碎陶瓷碟子的边边角角,2015年的水费单,张师傅的面勺,越来越少的标本箱,接着一个斧头便很突然地剁开了木板墙壁:
“我命令你!”男人吼道:“把我做成一个完整的,标本!”
“做到咁,又係为咗乜?” 曾几何时,女人这样回答过。因为毕竟,他们所做的标本,就像《一九八四》里温斯顿所写的秘密日记。未来世界或者已经变得更美好了,他们的标本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又或者未来的世界已经变得更坏,那他们的标本的意义就更没有人懂了。
那么他们“做到咁”,根本就“唔係为咗乜”。制作标本这个行为的表达意义,甚至还大于标本本身的象征意义。这或许是为什么他如此义无反顾地让女人在他身上画上切割线,并且如此决绝地吞食混有凝结剂的面粉。因为他无法控制的愤怒,其实是来自人性对于 decency 的直觉,因为他既是正在消逝的东西,也是活生生的生命 。因此他所与生俱来的,未来的那些活生生的生命必也将生来就有,就比如人性对于 decency 的直觉,对于个体尊严的渴望,对于合理社会秩序的向往。因此如果未来一切最终会变得更美好,那人性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或许是说到这里,我才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你的脸孔吧。那个一百多年以后的你?
那个早晨你正在南丫岛泳滩上晨跑。你突然看见了埋在黄沙里的一个塑料盒子。你捡起来看。里面是一个发光的光盘。你想起历史老师说那叫DVD光盘。你看见上面写着《十年》,2015年,也就是刚好一百年前出品。
你回家。你找来一架在古董市场买来的叫做手提电脑的笨重的电子仪器。你把光盘插进去。你把电影看了一遍。
当你把电影再跳着看第二遍时,你才发现你其实在找一个场景。终于找到了那栋破旧楼房了。你定格。你放松自己斜躺在沙发上。你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看完第一遍之后发呆了半个小时了。透过男女主人公所站立的窗框,你看见闪烁着蓝色霓虹的高楼,正阻挡着另一栋闪烁着红色霓虹的高楼。而更远处则是更多的霓虹灯光,黄色的,绿色的,橙色的。
那是一个已逝的香港吗?抑或是一个未来的香港?无论如何,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香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