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来香港城市大学客座一学期,以“半外人”自况。余生六十余载,前一半内地,后一半美国,于港九而言,本该算是外人;然而对此间的语言—至少对于其媒体与书写文字,又不完全陌生。注意观察人情风俗,信笔记下生活中一些零星断片的感想,戏取微博体,每则以140字为限,为这段日子存照。
香港人习惯于狭隘的空间,地铁、商场的升降梯上,像罐头沙丁鱼紧紧相挨。我必须为自己创造更多的空间,每上升降梯,总让前人与自己相距至少两级,奉公守法地站在右侧,容有急事者由左边超前。但有好多次,有人从左掠过后,又向右一靠,正杵在我身前,想向后退,已经有人紧贴。呜呼,夹心饼干兮,奈何!
来港瞬已三月,地铁上的“优先座”,似形同虚设。白发苍苍老态龙钟者、怀抱婴儿者、以至孕妇,都不见有人让座,偶见一两次起立让座者,反为中年人、甚至两鬓斑白者。占座之青年男女,或闭目养神,或全神专注于手机,对周遭熟视无睹。回想上海、台北的体验,都要胜过港九。香港香港:我字当头的新一代?
撼山易,撼广东话难。此间男女老幼,坚定不移地捍卫着粤语。中、小以至大学的课堂上,所谓母语教育,多与普通话无关。问了香港友人,其中本地与外地人兼而有之。或谓当年英伦统治下,尽力排斥国语,暗促香港与内地斩断联系;或出言“政治不正确”,说本地人语言能力太差。究竟其中原因何在?值得思索。
不来港九,对词语“争先恐后”、“争分夺秒”,难有第一手的体验。街头巷尾、尤其地铁站内,小跑步者、竞走式步行者,望去比比皆是。坐荃湾线在金钟下车换乘港铁线,一青年自身旁飞掠而过,以百米冲刺速度向站台对面奔去。我缓缓随后,到得对面,车尚未至,青年正站在我前面,气喘吁吁。未免哑然失笑。
前年游成都,对当地人之从容淡定,印象深刻。满街行人,多潇洒徐行。一日,忽见一众人等狂奔而来,赶公交车,大喜,以为果有例外。交汇时,忽闻其人互语“跨(快)点!”乃上海同胞也。忽发奇想,安得魔瓶巨人,听余号令,将成都与香港两地百姓,来一空间对换,淮南淮北,桔枳相易,未知结果又当如何?
住城大马会堂,离教学楼一箭之遥,五分钟可达教室。近数周来,常受声浪干扰,门窗紧闭,方稍减其势。学生会选举,各院系竞选小队,分着各色制服,干道上,电梯口,以粤语狂呼,互竞分贝之高低,几近声嘶力竭。此香港特色,实为内地及美国从未经历之奇观也。民主固好事,然而光凭喉咙响,就可拉到选票?
好几次,进城大教学楼,侧身拉门之际,见身后有女生,秉着多年来“女士优先”的原则,拉门后礼让,但受礼让者,无一例外,既不言谢,甚至连头也不点,径自扬长而去。讲给人听,有人反给我说了个笑话:某饭店门口,有位绅士如我一般礼让,结果进门者络绎不绝,而且通通毫不示谢,原来把他当作侍应生了!
在所教的英文硕士班课程《翻译理论》上,说到翻译的本质是“交流”,而其困难可以身边所见一例形容:城大教学楼两头出入口所有的门把手上方,皆有中英双语“拉”、“推”标志,从外向里应拉,从里向外当推,极为清楚,而入楼人众中之压倒多数,径自推入,对标志视若无睹。问学生何以其然,无人作答。
城大中国文化中心举办“文人书画手札”展,有林同济七九年秋书赠肖滋自作“题画”诗,是赴美猝逝前一年手书:“花花叶叶各生平,写得渠成我亦成,万物从知原是我,红鲜绿湿总多情。”一至三句造语均有稍见生涩处,但全诗意境颇佳。追忆两度相见,来访先严时坐论长吉,在复旦演讲时纵谈莎翁,如在昨日。
前辈文人手书,有俞曲园、樊樊山、严几道、梁卓如诸家。当代各家书画,多与肖滋、陈万雄、潘耀明作文字交者。其中不以书法称而令人“惊艳”者,有叶圣陶小楷扇面,清新脱俗,又沈从文小楷行书,亦绝佳。余英时行书立轴王荆公读史诗,可借用外祖评惜抱书诗句:“董鬼终入腕”,笔走龙蛇,诚一世鸿儒也。
维也纳爱乐乐团,由艾逊巴赫指挥,在香港文化中心演出一场。火急上网,票价最高达两千港币一张,业已全部售罄,为之怅然。当晚中心前广场有现场转播,幽居无俚,遂乘地铁去尖沙嘴。至则秩序井然,入场听众,每人发给节目单一本及袋装折叠坐席一幅。广场中心,效法维也纳立超大电视屏幕,音响效果甚佳。
音乐会前半奏布拉姆斯悲剧序曲及舒伯特未完成,后半男中音格纳由乐队伴奏演唱马勒《少年魔法号角》选曲。节目单共廿余页,详载德文歌词及英、汉译文。马勒根据民歌内容之喜怒哀乐,配器至为精湛。艾逊巴赫师承乔治塞尔及卡拉扬,曾在欧洲多年,与乐队配合紧密无间,尤以后半场极尽高潮迭起之戏剧张力。
听众掌声热烈,安可两次。先由格纳加唱一曲,后有艾逊巴赫语诸听众:“此为维也纳,”加奏斯特劳斯《蓝色多瑙河》。此生听此曲已不下千百度,而维也纳爱乐乐团之演奏,抑扬顿挫间,其风神潇洒,真“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也。全场结束,已近十一点,席地而坐之教授,颇感回头重做学生之乐。
罗多弼夫妇邀共听安妮•苏菲•冯奥达演唱会。上半场为格里格、西贝柳斯、舒伯特、李斯特之艺术歌曲,下半场马勒之后,转为柯恩戈尔德为莎士比亚诗篇谱写之歌曲及韦尔音乐剧选曲。语言上包括挪威、芬兰、德语、英语,风格多样,音色柔美,然而似乎嘴里含有橄榄,咬字含糊,令人联想起京戏里的程砚秋来。
国内所见佛道庙观中塑像,凡文革中毁坏、尔后重修者,如杭州岳坟、苏州玄妙观,色泽造型皆俗不可耐。大屿山天坛之青铜大佛,虽为现代作品,其典雅庄重,似出高人手笔。据云由筹建至落成,长达四分之一世纪,果然慢工出细活也。攀二百余级台阶登天坛顶,环像座绕行一周,凭栏四望,天海苍茫,物我两忘。
昂坪心经简林,是我在港九钟爱的另一处所在。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天早上念诵《心经》,还曾为我讲解,成了儿时记忆中兼具视听的一部分。由天坛大佛步行穿过幽林,来到凤凰山麓,三十八条镌刻着饶宗颐手书经文的花梨木柱,便出现在眼前。沿山坡徐行一周,逐句默诵木柱上的经文,视、声二觉再现童年情景。
九龙钻石山南莲园池,是落成未久的唐式园林,略带日本风味,也许因色彩较艳丽之故。全木结构之艺术馆内,正展出敦煌莫高窟壁画暨彩塑摹本,是常书鸿女公子沙娜女士手笔,令人喜出望外。当年她得以由近距离观察宝窟,精心临摹,成就非凡。看各种飞天形象,对唐诗中描摹的胡人歌舞,有了更为深入的体验。
(原载2011年12月10日《文汇报 ∙ 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