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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圪梁上的陕北民歌

发布: 2009-1-16 09:02 | 作者: 王新华



  

陕北山圪梁 王二摄影 1

     一
      
       一道沟,弯弯几十里,在庄里站着,这沟就叫底沟。底沟两侧是山,一侧山的阳洼生人,就是庄子;庄子对面是另一侧山的背洼,那山就叫对面山。腊月底沟冰面蜿蜒,冻住柴草冻住石头,水还在底下流。天是蓝瓦瓦价飘点云;山是黄腊腊价没植被。
      
       城市噪音嘈杂,街上天天车来车往,邻居装修没完没了,惹人心烦。陕北安静,没噪音污染,有点响动听得清清楚楚。白天离庄几里听见老公鸡叫。晚上出来尿一道,听见底沟冰面下面淌水,叮叮咚咚。夏天我照西瓜,瓜地在庄前离庄二里路。二嫂做熟饭站在硷畔前死声:“饭熟了,回磕来。”我就从瓜棚往回走。受苦人受苦就上山,相互联络基本上是死声。在山上锄地,照见庄子,磨盘比扣子还小,人站在庄里,好像一粒黑大米。谁家有事,黑大米站在庄里吼叫当事人。先是拉长了音死声,起音特高:“噢——,”山上各位都停住不动。然后再说事叫人。回答也是死声:“噢——,害哈拉(解下了)。”信天游,陕北酸曲都是山上唱的,你起音低了,气不足都不成。山空空荡荡,自己都听不见。二妹子和你离得远,隔开两架山。你个后生气壮声高身体结实,给二妹子唱个道情,她听得真真的,心里就喜欢,说你兀的聚劲,出得下力。没准有机会选你贡献点基因。因而陕北人唱只能是这样。这儿不具备夕阳下小桥上,咖啡馆卫生间的狭窄条件,没机会让你在二妹子耳根子前唱歌。所以你唱个流行歌曲,嗡嗡蝇蝇,你大还当你病下了,猜疑你哪个脏器不对付。
      
       秋收后歌声少了,原因是不上山,家里炕上不惊天动地地吼唱。腊月是欢笑的时候。老汉后生们高兴,每天总有人靠在南墙下吃烟胡侃;婆姨女子们高兴,在庄里说说笑笑,做活做新衣。庄里高中毕业的知识分子米生智评价:“腊月的女子,忙球着。”其实陕北人基本上都知道这句话。是呀,他解释,忙累一年,春天种地牛少,男人抡着老镢头掏地,累得半死;夏天锄地收麦子,晒的半死;秋天收庄稼分洋芋,压得半死;等粮食打下入了仓窑,才缓过劲来顾上她们。这样也不死声唱,出死力着。
      
       腊月一天上午,我生的窑里头冰冷,还懒在被子里昏昏乎乎,正经历着缓慢的清醒过程。脑袋里有一团迷迷腾腾赖在里边,慢慢转悠。忽地那团迷迷腾腾被拔出来定(扔)在墙上,我清清楚楚地坐起来。窗外清亮的板胡让人振奋。小庄里响起音乐让我感到突然,赶忙起来。我的缸里也有水,是总的,大冰坨,春天才化开。跑到邻居贾尚堆家刷牙洗脸。擦脸的时候,窗外的板胡和人声又合起来,高低起伏。
      
       上院起聚下一圪堆人,场面红火。在各样脑袋丛中米怀亮大哥坐在一条烂凳子上,翘着腿扯板胡,边上站着歌唱家。板胡看上去是陈旧的古董,有一个旋钮是新做的,还没上漆。米大哥低头专心拉板胡,他左手食指、中指在弦上连揉带滑;无名指、小指不时点弦;大拇指靠定弦杆上下滑动,来回换把位。板胡声音特大,比一片二胡都响。唱家粗脖子瞪眼,脑上暴青筋,憋红了脸直情吼叫,旁若无人。看家围着两三层,不少人和着唱,摇动头项。没人注意别人。我个高,站在后面。身后还老有人笑眯眯地闻声而来,披着袄子擦擦鼻子,也站在后面。声音传得开,庄边主路上后沟出来的庄户人也上来凑热闹,吃两袋烟,歇歇。一曲收束,米大哥抬起头,他总是特憨厚地笑着,接受大家的喝彩。马上有人建议曲目,有人哼唱着旋律说忘了名字。唱家提出把音调调高少许,米大哥又去拧老板胡的旋钮。我第一次听这样的音乐会,许多曲子都是第一次闻。以后才知道是道情,眉户曲牌,还有酸曲什么的。音乐家和看家的专注、投入,显现深的音乐情结。几乎所有的陕北人都爱音乐,都能唱,数百年来如此。城里音乐人泡好茶挖空心思想象的陕北乐,吭哧瘪肚写了一气,亭亭哐哐奏一番,一身汗,和陕北人无关。没有共鸣。
      
       米大哥抬头看见我,忙站起来把板胡拿给我:“新华,你给咱拉。”我来延安前在家里常和朋友们玩乐器,也学过小提琴,弹个破吉他。这时大哥叫我,心里倒是想挖抓几下,但摆摆手,说大哥我先听听。其实我会的曲子和此时的场景相差太远,气氛不和。我想得先学几个曲子再参加演奏。赶紧回窑寻了笔和纸,返回现场做记录。我记下几个曲子,都问了名称。大家看我写简谱,很有兴趣。我说就是为了快学,脑水不如你们强,我马上背不住。发现很多曲子因演奏家不同而有不同变化,但大体一致。
      
       第二天我找出笛子,贴了膜,揣在怀里靠着布衫焐着,等笛子暖和了才吹。披上袄子整理谱子,有道情,采花,长成(这还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什么的。谱子写在纸纸上,笛子也热了,开始吹奏。长成好听,明亮又欢快。采花好听,还有变音。吹了几遍又改写一下,当板胡拉主旋的时候,我加些变奏,加吐音,长颤音,后半拍起的爬音。就试就写,高高兴兴,等着练习好了去找米大哥他们演奏一番。陕北受苦人常用的乐器有板胡、二胡、管子、三弦、唢呐什么的,还有打击乐器。笛子在陕北不常见。我用一只G调梆笛,那家伙清脆,明亮,声音特大,兹兹哇哇,拖长的高音好像大晴天飘来的一段云,老龙在上头不住地嗞尿。
      
       ‘邦邦邦’门响,我站起来开门。哈,门口已经有七、八个人。我刚才专注做谱子,没注意。外面阳光耀眼,窑里比外面冷,他们不愿意进来,说这窑里不生火,死冷。我那时还住在庄子下面,门口院子大,我就在院子里给大家吹笛子。庄里人没见过笛子演奏,他们称之为哨眉笛。笛子一响就像吹哨。眉笛,我不知道是那两个字,可能是眉户的眉吧。我吹些明快的,或者跳跃的,大家喜欢。人来得多了,还有婆姨女子一大堆,大点的娃娃背着小的。大家让我哨陕北酸曲,虽然听过,但我不会。我和大家说谁唱个酸曲,唱几遍我就会了。大家推来推去,那些女娃娃竟都会唱,只是扭捏不肯出来。贾长高婆姨站出来。她活泛外向,30出头,个子不矮瘦瘦价,在山上受苦的时候也常和我们耍笑。她说你们都腾过,唱个酸曲怕个球甚,没人时想汉子自己还唱着。她唱了个《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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