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坡不流行文字。村里凡能找到的报纸,都是卷莫合烟、擦屁股、糊顶棚、糊墙纸用的。村里少数民族识字的,就爹爹加上扎旦和 “里通外国的右派”亚森这三个人。
那个时期,报纸在大梁坡突然吃香起来。你看到的报纸是维吾尔文和哈萨克文的,是那种用新文字母拼写的,不是像爹爹放在木架子上的那些经文那样的阿拉伯字母。爹爹不读报纸,报纸都是由年轻的造反派扎旦和穆纳瓦尔读的。爹爹在炕上盘腿卷莫合烟,爹爹手里圈莫合烟的报纸是印着阿拉伯字母的旧报纸,那些字母随着爹爹的拇指和食指的转圈,蜷曲扭动着。你看看木那瓦尔手里手里的新报纸,再看看爹爹和亚森手里卷烟的发黄的旧报纸,你看得出上面的两种字是不一样的。新报纸上的字更像是你正在学的拼音字母,卷烟纸上的字跟爹爹读的《古兰经》上的字一模一样。你两种字都不认识,你刚开始在汉语学校里学方块字。家里唯一的煤油灯就亮在这圈坐在炕上,听扎旦和穆纳瓦尔轮番读报纸的维吾尔和哈萨克村民中间,你可以借着这里的亮光照着课本学汉字。
你看见亚森也在用食指和拇指捻细细的莫合烟,烟卷被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捻得越来越硬,亚森还不时地用湿红的舌尖去舔,用口水湿润纸的边缘,好让烟卷黏合在一起。那根烟下面粗,越到上面越尖细,细到只有一层薄纸皮拧在一起,亚森的手不断地在尖细的顶端抚捻,你想起了弟弟早上起来撒尿的家什,包皮被尿憋得嫩滑透亮,像是从湿土里刚扒出来的蚯蚓。
你趴在爹爹和亚森之间,一边斜眼睛看着亚森卷烟的手的动作,一边开始扯胯下的裙子,那件张开着墨绿色叶子的裙摆,被你用两只手拧成了一根巨大的布棒,你把硬邦邦的布棒费力地顶在耻骨下,然后很惬意地趴在那根布棒上,布棒慢慢地变软,你再次翻起身,把它拧紧,布棒一遍遍地在身子底下散开变软,又被你一遍遍地拧硬,塞在身子底下,压住。这个游戏,在每一个念报纸的晚上继续着,屋子里一屋子的都是男人,只有你一个女的。你向四周看看,似乎没有人注意你,你继续着你的游戏。读报纸的声音时而让你厌烦,时而让你亢奋,时而让你觉得困倦。
一、
在你读汉族学校以前,你家里没有人懂汉字,妈妈是甘肃天水的回族,不识字,爹爹是维吾尔族,从小熟读《古兰经》,村里维吾尔族和哈萨克人都叫他毛拉,回族和汉族人叫他裁缝。你家里爹爹和妈妈的戏,按说是很难唱到一处去的,干活倒是能干到一处。爹爹踩着缝纫机唱维吾尔族的木卡姆,妈妈在一旁帮着手工锁扣眼,缝衣服边,边做活边捏着尖细的嗓子唱她的回族花儿。
你家里的土炕上铺着和田来的毡匠擀的花毡。那些毡匠住在你家,你看着他们用粗羊毛擀出一张跟炕面一样大的土灰色羊毛毡子,再把细羊毛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擀出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小毡子,用剪刀把彩色的小毡剪出各种好看的图案,图案里没有你喜欢的小动物。曲曲直直的线条和三角形、菱形以及多角形图案,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植物花卉,像是葡萄枝叶,又像是西瓜的藤蔓,那些对称、并列、交错、连续、循环的花纹,都是你在爹爹那些经卷经文的边框上看熟了眼的。你看着毡匠把图案贴了一圈又一圈,再在毡子中心贴满花花绿绿的大花纹,又用碾子把那些图案和花纹牢牢地擀到白毡子上,直到那些图案和花纹像是本来就生在毡子上的一样,用指甲去抠、用手去撕都撕扯不下来。
维吾尔族的大花毡上,叠着大红大绿的被子,那些被子面都是妈妈的陪嫁,开满脸盆那么大朵的牡丹和菊花,还有大红喜字,有绸子的,也有花布的。炕上摆着中间圆滚滚的蓝布绣花八角枕,跟维族人家蓬松的羊毛四角方枕绝然不同,枕头上的鸳鸯蝴蝶是妈妈亲手绣的,那些彩色丝线绣的鸳鸯蝴蝶和羊毛花毡的几何花纹放在一起猛一看,像是一个回族媳妇睡错了炕头。维吾尔族的爹爹和回族的妈妈一辈子就是睡在这样的炕上,把毡子睡旧,被子睡破,枕头睡烂。一直到爹爹睡进黄土里,他们才分开。
爹爹老家在喀什伽师县,12岁学念经和裁缝手艺,他会种瓜和果树,却不会种庄稼。在大梁坡不会种田的人就是个低能的人,“大锅饭”的时候,村里只能安排他去戈壁滩上挖柴禾。村里食堂里的大灶像一个无底洞,多少柴禾填进去都能变成灰。
大热天,你和弟弟跟着爹爹去挖柴禾。爹爹赶着毛驴车唱歌,黑驴听惯了爹爹的歌。那些歌在你听来调子都差不多,你知道,爹爹经常跟邻居说起这些歌就是维吾尔族的木卡姆。在你更小的时候,穆纳瓦尔还没参加造反派,他想跟着爹爹学木卡姆,抱了都塔尔来你家,还给爹爹行了礼。就在边上的那间小房子的炕上,一大排年轻人围着爹爹坐着,眼睛里满是羡艳和仰慕。爹爹说话的声音有点异样,不像平时硬绷绷的,很像在重要的仪式上诵《古兰经》那样,很高亢很有弹性,尾音拖得很长。听了爹爹唱木卡姆前诵经般的语调,你忽然也想学木卡姆。屋子里是一堆男孩子,只有你一个女的。穆纳瓦尔时不时对你眨眨睫毛飞卷的大眼睛,总在趁你不备时用肘子碰碰你的小腿,你的小腿就在他弹都塔尔时莫名其妙地微微颤动一下。
后来爹爹说,穆纳瓦尔就会弹都塔尔,嗓子像公鸡叫,学不了木卡姆。你觉得爹爹像是喝醉了在说醉话,不以为然地看看爹爹。你觉得穆纳瓦尔一头黑亮的卷发,长得浓眉大眼像个演员,在村里是有名的歌手,谁家结婚,都请他去弹唱,那些歌都是他即兴编的,能把姑娘们逗得很开心。爹爹眼睛里有一丝失望,不知道是为穆纳瓦尔,还是为你的不以为然的目光。爹爹就不再说话了,自顾去驴圈给他的驴饮水。爹爹一边给驴饮水,一边在驴圈里唱木卡姆,惹得那头听惯了木卡姆的黑驴一个劲地打着响鼻应和。
二、
每天早上爹爹给食堂去砍柴,把你放在食堂旁边的托儿所里,你不愿意,每次都哭着跑回食堂来找爹爹。食堂里做饭的是史木匠的老婆,一个泼辣的山东女人,一头短发,用发卡往耳朵背后别着,说话粗声大气,跟男人一样,抽起莫合烟来,比男人还凶。
马扎英跟爹爹说:“你这犟丫头跟我家小丫头樱花同岁,我认她当干女儿了。”马扎英转过脸对你说:“丫头,以后跟我回家去。”
你不肯,要跟着爹爹去砍柴禾。马扎英对你瞪眼:“干妈给你那么多好吃的,吃完就不认账啦?”她又转了脸冲着爹爹笑:“都说这二转子聪明,还真是的,你这丫头,恐怕我那两个丫头脑子加起来也不顶你家一个。”
“还是上汉族学的孩子聪明。”爹爹应和着。
爹爹忙着从毛驴车上一捆一捆往食堂门口卸柴禾,卸完了,洗了手,端起一碗开水蹲在食堂门口歇着。马扎英追出来问:“裁缝,丫头她娘的病好点了吧?”
爹爹默不做声放下碗,从褪色的中山装的一只口袋里摸出莫合烟袋,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半片报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撕下一小块,从烟袋里捏了一小撮烟丝放在纸上开始卷。马扎英斜着眼说:“你个裁缝,是不是看不起老婆是回族,两个人不往一处睡,女人的病不就越来越重了?”
爹爹停下卷烟的手,抬眼看着马扎英:“哪里的话,天天睡一个炕,还有啥看起看不起。不信你问丫头。”
马扎英一摆手:“去,丫头懂个啥,毛还没长齐呢”,瞄了瞄爹爹的脸色加了一句:“裁缝,我马扎英脸皮厚得像牲口一样,连你们夫妻的这个事都问,你不要对我肚子胀。我是看着她妈成了这样,你一个男人家带着这些孩子可怜。”说完就去锅台上张罗饭菜了。
你不知道妈妈得了啥病,也不知道为啥马扎英要说爹爹可怜。你上汉族学的决定,就是那天你听爹爹跟马扎英说起的。马扎英说,上汉族学,这丫头将来可以做个大翻译。说完还让你伸舌头给她看,你舌头一伸就舔到了鼻尖,吓了她一跳:“呀,这二转子脑瓜子聪明,连舌头也比咱们汉族人长。舌头长,学话学得快。”你还不知道,上汉族学和民族学到底有多少不一样的,不就是学汉字和汉话。马扎英的话让你觉得你学这些也不会很难。
爹爹给你做了书包,用裁衣服剩的一块蓝色华达呢布,对叠起来,把两条边缝住,像个维族人的褡裢。有一次一个白胡子老人拄着木杖在门口乞讨,你看到他背着的那个布包,跟你的书包几乎一样,只是那上面得线脚是用手工缝的。爹爹让你从面袋子里挖出一碗面粉给他,你端了面粉过去,老者一边向你说塞瓦布(真主赐福你),一边取下肩上挂着的蓝布袋子,张开袋口,让你把面粉倒入他的袋子里。面粉扑起来,扬到了老人的胡须和睫毛上,你看见他洁白的胡须颤动了一下,很可惜的样子,目光追逐着飘起来的面粉末, 两口古井一样深陷的眼窝里有点责怪你的浪费,接着涌出一丝遗憾,他说:“好人家的女孩子,应该把头巾搭起来。”他说完背了袋子,拄了木杖,转身离开,你看着他穿着灰布长袷袢的背影往邻居家去了。
村里经常来这样白胡子的乞讨者,看穿着就知道是从南疆来的,爹爹每回都会让你挖米和面给他们。
你问爹爹:“他们没有饭吃吗?”
爹爹说:“老了,干不动活了。”
“他的孩子为啥不养他?”
“孩子没读过书,只有种地。地少,养活不了爹妈。”
你在村子后面的马扎(坟地)见到过一群这样的老者,安详地靠在坟头上念经、打盹、晒太阳,每逢主麻日(礼拜五),他们等着上坟的人散乜帖(施舍)。三三两两上坟的人路过,会在其中一个老人摆在脚边的帽子里,搁几元纸币或者放半个馕。老人们等散乜帖的人走开,才慢悠悠地坐起来,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样,几个人一起分食那块馕。他们吃馕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吃完了就没下顿的乞者,一小口一小口地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把掉在宽大衣襟上的碎渣用手指捏起来,吸进嘴里。纸币就摊在几个人脚底下,有人拿起一个小石头压住上下翻动的风。吃完了馕,老人把帽子拉到眼睛上,倚着坟头接着打盹。
三、
你在蓝布书包里装了半个馕去学校,瘸腿的赵子虎老师拄着单拐把你领到最前排,跟马扎英的女儿樱花坐在一起。樱花忽闪着睫毛看了看你,把身子往墙边靠了靠说:“维族娃,身上有股羊奶子味儿。”你缩了缩身子,觉得肚子很饿,抱起蓝布书包,埋着头啃里面露出的馕边。老师拄着单拐过来,所有的人目光都追着他一瘸一拐的步子跟到你面前,你嘴里含着馕,委屈地看着赵老师的揾怒的脸。你没有听懂规矩,不明白上课饿了为什么不能吃东西,或者老师说过,你忘记了。
下课你被学生用讥笑送出了教室。第二节课,你躲到了对面的民族班里,你认识的所有孩子都在这间教室,老师就是天天跟爹爹喝酒的哈萨克邻居亚森,没有人觉得你来这间教室有什么意外,你挤在最后一排,踮着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母,你跟着熟悉的扎旦的莫合烟嗓子,跟一屋子大小不一的孩子大声用你熟悉的语言念“abcdefg”。练习写字母的时候,你时不时地瞅着亚森不注意的空档,迅速地咬一口书包里的馕,四周乱哄哄的,根本没人注意你低下头在书包的掩盖下飞快地啃馕的动作。肚子吃饱了,很快你就把汉族班上的屈辱忘了。
爹爹回家问你学了啥,翻开你的作业本检查,你的本子上写满了新文字母 “abcdefg” ,一个汉字也没有。第二天你就被赵老师看管起来了。那天赵老师讲《亡羊补牢》,你举手问“邻居”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老师让你坐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连这个都不懂,回去问你爹!”同学们发出不屑的声音,你不懂老师为啥那么不高兴,觉得委屈。你顾不得樱花监督的眼光,竖着耳朵听着对面民族教室唱《字母歌》,不住地向外张望,就像一只兔子被人关在鸡圈里一样惶惶不安。
放学一回到家你就急着问正在裁衣服的爹爹:“邻居是什么意思,老师让我问你。”
“肯定是你惹老师肚子胀了吧”,爹爹抬起绿色的眼珠:“哈列克拜尔家和亚森家就是我们的邻居。”
“那小石头家呢?”
“小石头家跟我们不是一个村的,还隔了条河坝。”
你看看哈列克拜尔家那边,不说话了,声音被哈列克拜尔家那堵低矮的土打墙堵住了。从窗户里看不到小石头家,小石头家在我们家背后的河坝那边。亚森家跟我们家也是隔了道渠沟的。你觉得爹爹说亚森是邻居,是因为亚森能跟他一起喝酒。你觉得你的邻居不是亚森,是河坝对面的小石头。你会的那些的汉话都是跟小石头学的。在班里你想跟小石头做邻居,不想跟樱花做邻居,小石头从来不说你身上有羊奶子味。小石头家从口里上来不久,小石头不会维吾尔族话,也不会哈萨克族话。你跟他玩,只有用手比划。他说吃桃子,就用两个手圈一个桃子的形状,你说吃西瓜,用两个手臂围一个大大的西瓜。你把他说的桃子当成鸡蛋,他把你说的鸡蛋当成桃子,你就抓住裙摆上下忽闪着原地打转,然后蹲下去,做出母鸡下蛋的架势,小石头以为你要拉屎,就带你去茅坑,背过脸去,在茅坑边等你。你只好到鸡窝里摸出鸡蛋来给他看,他就摸着青皮西瓜一样的光头冲你笑,拉着你去他家的桃子地里看桃子。
哈列克拜尔家的几个儿子骂小石头是“河南娃”:“河南大裤裆,一个扁担两个筐,甩哒甩哒到新疆。”小石头拾起土块打他们,嘴里骂着:“哈萨娃喝奶茶,一口喝个猪尾巴”。哈列克拜尔家的儿子站成一排,先伸出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圈住胳膊,从手指套弄到胳膊根,套完这条胳膊,套那条胳膊,再伸出腿把胳膊圈成圈,从小腿套弄到大腿跟,套完一条腿,又换一条腿,小石头扔下土块向他们吐唾沫,也学着先伸出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圈住胳膊,从手指套弄到胳膊根,套完胳膊,再套腿,套完一条腿,又换一条腿。你伸手打掉小石头的手和腿,“哇”地哭了,哈列克拜尔家的儿子“哄”地散开了。小石头站在你面前,你看见小石头光头和黑油油的脖子上都渗出了油乎乎的汗。你大声地哭,你知道那个羞辱的动作是驴和马干的事情,小石头不懂,你不想看见小石头学这个动作。
哈列克拜尔家和亚森家都是哈萨克族,爹爹说过他不喜欢哈萨克族,他说哈萨克人眼睛很小。爹爹起初说这句话,你觉得哈萨克人的眼睛确实长得比维吾尔人小。后来爹爹让亚森给他做一张八仙桌,亚森磨蹭了半年才做出来,那张桌子半高不高,没凳子能配,只好当了你做作业的书桌。桌子送来那天,蓝色漆像墨水一样,一沾水就掉颜色,你的本子上沾满了桌子上的颜色。爹爹就埋怨:“这个哈萨家伙,要是让你得了针尖大的好处,就会心疼得像你牵走了他的骆驼一样。”末了还气哼哼地加上一句:“哈萨好,眼睛小”。
“那汉族呢?”
“汉族好,嘴不好。”
你在一边问:“那你们维族呢?”
“女娃娃家,不问这个。”爹爹神情有点异样。
你看看妈妈:“回族好不好?”
爹爹瞪了妈妈一眼:“回族好,心眼多。”
妈妈扭过头来白一眼爹爹说: “维族好,毬老道,像驴一样。”骂完不满地对着你“咦?”的一声:“这丫头,那你说,你是个啥族?”
“我是公驴,那你是骒马。”爹爹呲着满口金牙取笑妈妈。
你知道妈妈属马,接过话头没好气地说:“那我不就是骡子了。”
爹爹和妈妈对了对眼,一起吃惊地看你。你知道班里的男孩子为啥骂你“二转子”了,你看着爹爹和妈妈,嗓子眼里冒出一股恨意和委屈。你瞪着爹爹瘦瘦的驴脸和妈妈长长的马脸,越看他们越像拴在驴圈里的大黑驴和黄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