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字是门楼书是屋

发布: 2009-7-02 23:01 | 作者: 南屿



       他的祖父是我们村里一位“师傅佬”。所谓“师傅佬”就是乡村里的道工佬,是专门帮人家做道场的人。比如哪家有人死了,要超度死者的亡灵,就请道工佬来做道场,吹吹打打热闹一番,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尤其是那些客死他乡的人,没经过道工佬的“勾亡”和“过火链”等程序,是不能进入厅堂的和祖先平起平坐的。那些做道工的人个个都是乡村的文化人。可别小看这一行当的人,个个都有两把刷子呢,吹拉弹喝、表演、说双簧无所不能。他祖父的字写得最漂亮,楷、行、隶、草样样精通,尤其是那蝇头小楷更绝。我懂事的时候,他的祖父已经不世人世,但我见过他祖父写的小楷,跟那些线装书上的字一模一样。

       他很小的时候,他祖父就逼他练习写字。村里人说,他祖父给他练字时不是用真毛笔,而是从山上砍来一种叫“老古头”的植物,那老古头一般比手腕稍小,然后用石头把“老古头”砸得绵绵的,做成一支特大号的毛笔。他祖父就拄着拐棍,一脸威严地逼他在自家门前的打谷场上练字,练字的“墨”是从打谷场旁边的水塘打上来的水。据说那时瘦小的他,一边提着“笔”一边提着裤子,写着写着鼻涕流了下来,他也不敢去抹一下,只好吱溜一声吸到鼻腔里;有时写着写着走神笔画不对了,他的祖父就用拐棍“笃笃笃”地敲着地板提醒他,他写得好了,他祖父就一边捋着飘飘长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说:字是门楼书是屋……字是门楼书是屋啊……

       花开花落,春去冬来。他不知写秃了多少支笔,他没有辜负他祖父的一片苦心,终于练就了一笔好字,成了我们那一带很有名气的写字匠。

       从我记事起,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他总是背着一个已被墨汁沾染得斑斑驳驳的布袋,行走在乡村的山山水水之间。据说他那个袋子里,装着他写字用的大、中、小三支不同型号的毛笔,袋子里还有一方砚台和几根磨蚀了的墨条。他给人家写字的酬劳也就是一顿饭,或者是几毛利市钱。他每天从这村写到那屯,日子在他的挥毫泼墨中轻轻松松地度过。他活得松散而逍遥,活脱而飘逸,好象是山上一根野藤,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

       他的墨香年年岁岁在方圆几十里飘香弥漫。

       我上了小学,认识一些字以后,我发现好多人家祖先的神位上,那幅对联:“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还有在风雨凄迷抑或落叶纷飞的村道上,出殡时那五彩缤纷的挽联上大都书写着:痛切半子、犹闻咳声、雁行折翼、日落星沉等等煽情的悼词,无一不是出自他的手笔;那些经历了风风雨雨残留在土墙上依稀可见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等乖标语口号无一不是他的杰作。

       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对于书法的知识知之甚少,但我总觉得他的字形字体,有一种我喜欢的味道。有的字他写得似醉非醉,好象他写完字后,主人招待他喝酒,他喝醉了摇摇晃晃走在村道上,一边走一边哼着自已杜撰的小调,脚跟步歪歪斜斜,你说他就要倒了,可他就是不倒;有的他写得好象是春天里疯长的藤蔓,透着一股逢勃旺盛的生机;有的写得好象是秋天里漫天飘飞的蒲公英,自由而洒脱;有的他写得好象要吐丝的蚕头,圆润而透亮,收笔处好象山上一种鸟的尾巴,漂亮极了;有的写得方方正正有板有眼……

       我记得我开始上学的第一天,母亲为我煮了一碗破蒙的葱(聪)粥,母亲向我絮絮叨叨地说:你去学堂了,再不是在家里了,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写字不要贪玩……你看人家谁谁就有本事,会写字就不受雨淋日晒了,坐荫食凉的。在母亲的意识里读书就是写字,把字写好就行了,就有出息了。也许是目濡耳染的缘故吧,我们村的小孩进了学校,别的才能我不敢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在写字方面肯定比其它村的孩子工整端庄。如果把字写得端正整洁的,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有“规格”,如果你把字写不好,村里人就讥笑你说:吃鸡爪多了。或者说,还差两斧头呢。我们的老师是从城里来的,戴一副眼镜,那老师总是文刍刍地说的,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村里有几个在城里读中学的学生,在他的影响下,开始临模他的字体有模有样了,按村里人说可以以假乱真。因此,那几个中学生是我们村的骄傲,也是我们那些小学生的楷模。

       我天生就手拙,加上天性顽劣,我姐姐给我买的几本作业簿,我全用来画小人,一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先不说写其它文字,就是那个“2”字我老是写不好。其实老师在课堂上讲得非常生动形象,“2”字就好象一个小鸭子在水塘里游泳,可我老是把它写颠倒了。那个戴眼镜的老师就在课堂上公开调侃我说:几好水草的地方都有瘦牛啊,你的鸭子不是游泳了,而是孙悟空打跟斗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差点把教室的瓦片都震下来了。我的笨拙常常受到父亲的喝骂和母亲恨铁不成金钢的叹气。

       岁月如村边的小河悄悄地流淌,转眼我从城里的中学毕业了,他也渐渐地老去。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我们村里在一夜之间来了许多公安。后来据消息灵通的人说,我们村出大事了,但是出啥大事又不知道,听说那些公安还带来了狼狗,村里一时风声鹤唳。后来隐隐约约听人说,河对岸的竹林里,有“打倒江青”“打倒林彪”“打倒某某”的反动标语。那些标语是刻在竹子上的。那一段日子从10岁到65岁之间,有文化的男人和女人都要写一篇短文交给公安。后来又把范围缩小到写字漂亮的男人。我自从写了一篇短文上交后,公安再没有回头找过我的麻烦。后来他在一个晚上被公安带走了。村里的干部说,为什么公安调查这么久,是因为那三条反标刻在一棵比较嫩的竹子上,竹子长大了,那些字有点变形,再者我们村的男人写字几乎是一个模型倒出来的。我想我不被公安找麻烦,是因为我吃鸡爪太多了。

       他被关押在县里,大约一年或更长的时间他才被放了回来。听说他在里面死也不承认,公安也无法获取更多的证据,才不了了之,但是,村里人发现他的右手老是在抽畜发抖,是被公安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常常看见他在河边的沙难上徘徊,眼睛老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片竹林,有时还在沙滩上用一根小棍子写字,但他很难写成一个字了。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字……是门……楼……书是屋……门楼是书……门楼是屋……哈哈哈……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