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遍地开,诗歌的旗帜竖啊竖起来!为什么八月份要诵诗歌呢?因为美国桂冠诗人要换班了。
今年的新科桂冠诗人叫凯·瑞安(Kay Ryan),是个现代隐士,躲在加州一个小镇里。负责甄选的美国国会图书馆7月17日公布消息后,记者赶去看她,她正忙着准备再次结婚。原来,2004年情人节,旧金山市长下令市政府给同性恋发证书,瑞安和同居伴侣赶去结了一次婚。但加州最高法院后来宣判旧金山市政府越权,制定婚姻规则的权力应在州政府,致使瑞安的第一次婚姻在法律上无效。直到今年5月,州最高法院又通过判决,在全州范围内允许同性恋登记,瑞安终于可以正式结婚了。“婚戒上的日期要重新刻过了”,她笑呵呵地对记者说。
公开的同性恋者获此桂冠,瑞安应是第一人。
欧洲宫廷以前有桂冠诗人,红白典礼时应景赋诗。英国宫廷现在还有。那年查理王子和卡米拉结束三十五年的爱情长跑,两人到底熬到结婚,却是难煞了桂冠诗人安德鲁·莫逊(Andrew Motion): 民众还在怀念戴安娜,你怎么写?他最后说:我把你们的喜讯带到户外人少的地方,让那些流言无法过来。
美国是民主社会,桂冠诗人不必一本正经为官家服务,只要宗旨是向民众推广诗歌,爱干什么干什么。记得有一任桂冠诗人平斯基(Robert Pinsky), 请美国各族人民用自己的母语朗诵自己喜欢的诗,录音后给他寄去,收藏起来作资料。一位朋友也寄了一盘磁带,录了她自己的诗。
事务虽闲,美国桂冠诗人的任期仅是一年,最多再延长一年;不像英国,一做十年。而且年薪也不高,三万五千美金而已,另加五千旅费账号。
生于1945年的瑞安,今年已有六十多。她三十岁后开始写诗,朋友凑钱为她自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然后慢慢引起人们注意,但真正获得全国性名声,还要到2004年获得露丝·利里诗歌奖(Ruth Lilly Poetry Prize) 之后。这个奖也是美国传奇。露丝·利里是位已去世的富太太,喜好作诗,但生前给《诗刊》(Poetry)投稿从来没中过,她在遗嘱里给出版这份刊物的美国诗歌基金会留了一亿美金。以她名字命名的这个诗歌奖是美国最阔文学奖项,奖金十万,够瑞安省吃俭用过几年的。
能得露丝·利里奖的幸运儿,一年只有一个。大部分美国诗人,还是过着“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生活。而且美国写诗的人不少。大学创作院系,比如著名的艾奥瓦大学的国际作家写作坊,通常招一个小说班,一个人数相等的诗歌班,后者的录取并不比前者容易。
瑞安闲来爱骑山地自行车,倒是和布什总统同一爱好。平时正式职务是在附近社区学院教书,靠这点收入度日。文学硕士出身,她教的却是专收劣等生的补差英语。不过,也有评家说:正因为教的是补差英语,所以她对词汇的本质含义特别有体会。
抓住词汇的本质含义,写的诗自然明晓简洁。试看她的《另一只鞋》。
The Other Shoe
by Kay Ryan
Oh if it were
only the other
shoe hanging
in space before
joining its mate.
瑞安的诗就是这样,翻旧出新,以小见大。翻旧出新在于把成语改了,不是第二只鞋掉下来了就终于可以放心睡觉,而是第二只鞋之后说不定还有鞋。以小见大在于用了个 mate ——这词是配对也是配偶,动词还有交配之意;而且 join 也有配偶结合之意——如今女男关系之乱世,这里面的感叹就深了:天知道他或她有几个外遇,让人如何安睡?
《另一只鞋》登在《诗刊》2003年11月号,同期瑞安还有一首与中国文化有关的诗,《足底经穴图》。诗人偶尔见到一幅英译中国足底经穴图,上面写着足底这片区域对应着心脏,那片对应着肠子,于是有感而发。
Chinese Foot Chart
by Kay Ryan
Every part of us
alerts another part.
Press a spot in
the tender arch and
feel the scalp
twitch. We are no
match for ourselves
but our own release.
Each touch
uncatches some
remote lock. Look,
boats of mercy
embark from
our heart at the
oddest knock.
我们身体的任一部位都能惊动另一部位。足底按一按,头皮紧一紧。我们其实应付不了自己,人身只是(被刺激后的)自发反应(这里很有一点心理学上行为主义的味道)。每次触摸,都会打开一把遥控的锁。不过 lock 也可指一圈卷发,放松头发则和前文“头皮”呼应。而最无意的敲击,你看,也会让慈航之船——瑞安用了个佛经译语 boat of mercy——自心底开拔。
这两首诗后来收入瑞安的第六本诗集《尼亚加拉河》(The Niagara River), 于2005年出版。
或许有人会说瑞安写的是“梨花体”,其实她的诗和赵丽华还是有区别的。赵女士从小事入手之后,似乎是从小到小;而瑞安把小往大处做——当然,如果硬做引体向上,也可能搞得很俗套。瑞安虽然有点欠含蓄,她毕竟有美国人的幽默感,也注意音步的匹配,读来还是满爽口的。
现在瑞安常被人比作埃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她大叫羞煞老身了,说这是把小镇画匠比作米开郎基罗。笔者觉得更合适的比喻是喜剧比悲剧:瑞安热爱生活;狄金森相信只有死亡才是绝对的,后者自然更为悲凉动人。不过,在这应该祝贺瑞安的桂花飘香季节,批评暂且搁过,还是期望凯·瑞安不为名声所累,继续写出好诗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