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 车 站
公交车吞吐着神色各异的脸,将一群人运往一段熟稔的时空。我呢,坐五路车去上班,坐二路车去影剧院,坐四路车去生态公园。如果,我想从某段生活里抽离出来,或者去迎接一个抽离出来的人,你会在一路车上发现我,发现许多负重累累的行李。至于那搁在胸口或是行李袋里的某一张地图,你是看不到的。它很小,尺寸不会超过一块路牌。可是,它还是太大了,一群人在上面找啊找,就是找不到自己。于是,你进一步看清楚许多眼神。它们被茫然充斥了。
一路车急慌慌跑,跑过书店,医院,跑过广场和城南一片老旧的厂区,人不断涌上来。一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抓紧车环,吊住摇晃的身体。他扭头看着窗外,一个漂亮的少女,一辆装满家具的大货车在他眼里停留了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向后跑去,不见了。只有车还在向前跑,一直跑到终点,停在火车站广场边。
中年男人和一些仓促的步伐被抛下。进站口,仿佛蹲着一具无形的兽,会猛扑上来,一口吞噬他们。然而,跨过安检的门,进入候车厅,对照大屏幕核对了车票,男人忽然发现左面墙上那座时钟变得不可信任。它的时针,分针,秒针犯了春困,睡着了。一秒钟如此漫长。他怀疑这漫长的虚伪性,他一次次抬起手腕,盯住手表,沉睡的依然是时间。它悬浮着,飘过来,荡过去,像大片的浮萍。对面椅子上,披着栗色长发的年轻女孩,手指轻巧点击键盘,发了若干个短信。不远处,一个穿红羽绒服的中年妇女靠着椅背,一脸的慵懒。她的红也是慵懒的,像一把火持久地燃烧,却没有一只手放上去烘烤,了无生趣。那团红燃得没了意思,只想快点熄灭。她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时钟分明在咔嚓,咔嚓。她能拿这咔嚓怎么办?她又掏出火车票看了看。
窗外,铁轨上,一列火车哐嘁哐嘁过来,一些人带回了远方的风,一些人又将这个城市的风带走。他们擦肩而过,什么也没有说。远方的秘密在各自的路上枝桠纵横,永不交汇。汽笛再次鸣响,风押解走中年男人和那栗色女孩。慵懒的一团火和时针分针继续留给咔嚓,咔嚓。
时光,这巨大的打磨机,把火车站变成沉默的蜂巢。远行者的这张脸和那张脸雷同,和红衣女人的脸雷同,写满孤独和无所事事。
——小孩子是例外的。
这候车厅是牢狱,一列火车才能带来崭新世界。他们一刻也不肯安静,队列里奔跑,穿梭。他们机警地捕获广播声,随时准备突围。广播又响起,他们忽地一下站起,拔开人群,过检票口,穿通道,上月台,踊跃地挤到队列的最前方。仔细看,会看到火车这条细长的影子,透过他们身体的针孔穿过去,直到远方。
一直记得一个孩子的眼睛。那是一幅摄影作品《铁路上的流浪者》。画面上,一位少年站在铁轨边,一张疲惫的面孔,脸上满是黑色油污。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吹乱了他蓬乱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燃烧着迷惘的激情——火车巨大的气流正准备将他单薄的身体带走,从未知之地到乌有之乡。
带不走的,在火车站陷入一段光阴一起事件。
列车进站前,他们没有说话,两双手无声地纠缠。他握紧她的手,她抽出来,他覆盖过来,她再抽出来,反着抱住他的手。
“请乘坐K315次的旅客准备检票进站。”女孩猛地抬头,惊惶地望了一眼那张脸。那是一张书生的脸,苍白,清秀。书生的眼睛捉住她。他和她的瞳孔异常黑亮,仿佛吸收了彼此的所有光茫。他们牵着手一直走到12号车厢门口。他上车,在窗户边坐下来,望着她。他的脸他的手贴紧玻璃。玻璃这边,她低下头,咬紧嘴唇,不再看他。看他一眼, 她的夜晚就会被梦一次次烙醒,她的余生就会颠沛不安?她的呼吸灌满了水银,心脏沉重的起伏。两分钟后,工作人员挥动手中的红旗,接着,车厢踏板收起来,接着,车铃摇响,再接着,“哐嘁哐嘁”响起来。女孩子像一柄鱼雷,引爆了——她抬起头,泪水满面——她终于没有逃脱眼泪的大规模袭击。她跑起来,追着哐嘁哐嘁跑去。她带动了风声,身后的玉米地里,那些叶子刷刷地响。
书生被风带走,女孩被风带走。
此刻,原有的空气跑光:被一个人紧紧抱住的一个人的体温,被一双眼凝视的一双眼。空荡的站台上,喧嚣的世事从未发生。爱情,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站台,道口,布满人生的茫然,可是,我们走了那么远,仿佛就是为了回来。我的朋友是医院肿瘤科的主刀医生。无影灯下的刀,尖锐,敏捷。二十台或是三十台手术之后,她的情绪会生锈,会一下子暗无天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关掉手机电脑,厌食,失语。唯一的拯救是出门,唯一的工具是火车。她的目的地没有选择,只是需要黄昏上车,凌晨到达。短暂的旅行后,对食物对晴朗天气的热爱又回来了,睡眠也回到她的夜晚。谁也不知道夜晚的火车上,她褪去时空的哪一层皮,她看到了什么。
有一次,我坐上北去的列车,途经一个小站。细雨的天,一位老人撑着一柄黑伞等待火车从道口通过,他的腋下夹着另一柄伞。人群涌出,消散,道口空了,老人的另一柄伞没有成功交出,交到另一双手上。细雨中,只有花白如霜的头发,苹果核一样渐渐收缩的腮和一双空洞的眼。我使劲摇头,想摇落那坠入我目光的眼神,我摇不掉。那枯井似的眼睛,被等待注入了光亮,又被那柄送不出的伞抽空。
凄凉的枯井里,我看清了父亲。回乡下看望父亲的晚上,父亲像个多话的孩子,讲述着久远的故事:1988年,我在武汉卖春联,被城管抓住了。靠一手漂亮的花鸟字才免了罚款。1983年,我到阳新湖打鱼,船翻了,差点送了命。你记得不,你三岁时,得了一种病,我挑着你走了两天两夜,找到一个老郎中。那药啊,真苦。我记得有黄莲。愈走向时光的深处,父亲的回首愈发清晰。父亲开始老去,变得如此多话。陈年往事堆积嘴边,父亲寻找着表达的夜晚和倾听的儿女。快到十二点,他忽然停下来,说火车快来了。屋子里静下来,汽笛响了。父亲说这汽笛至少要响三十秒。十五瓦的灯光把父亲的背影投印在斑驳的墙上。孤零零的,像一座老去的桥。
旷野里,火车孤独地驶过。父亲守着它,守着这个村子。
列车,依旧北去。驶进隧道,出来,还是隧道,那漫长的黑夜——我必须要穿越的。我无法让它停下。车窗外,零散的村庄,一座土地庙,一个在小路上行走的老人,他们一定也有自己名字,有细小的生活和细小的悲欢。而我什么也来不及表达,他们很快就跑到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
某一时刻,有什么突袭我迟钝的神经:那小的村庄,小的庙,那老去的人,他们像远方的恋人,忽然闯过来,抱紧了我——这时,我在五路车上。身后,一路车远去了。
(二) 中 药 铺
这是一幅稍显沉郁的室内图景。
黄昏 ,因为一个女人,而在沉郁里打开。她侧坐在檀木桌前,她交叉着十指,牢牢按住桌面。相互依偎的双腿,向一个方向倾去,显出些许的不安。
她已经不安了许多时日。
那一日,她在行走路上,忽然有千万只蜜蜂在耳旁嗡嗡嗡作响,然后,千万朵流火在她眼前飞云乱度。太阳,这个火球猛地砸过来,她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神志低迷,头昏目眩。B超,磁共振,轮番上阵,所有铁的钢的器械使出看家本事,抽血,化验,生理指标的箭头们都很尽责,保持在正常的尺度。吞下许多药片,早晨一粒,中午两粒,晚上三粒。每一粒药片都会祷告:阿门,祝你平安。她的昏眩低迷却是依旧。正值四十岁,所谓人生的中流砥柱,哪里可以被蜜蜂与流火击倒。
隐匿在哪里呢,这作祟者?她的夜,睁着明晃晃的眼。新日子新曙光像一场遥远的期盼。
或者,该绕开一些钢铁一些抗生素一些生化指标?她把目光转向这座城市之外。得穿过二架四肢发达的立交桥,二十座门楣雄壮的会所,得忽略掉股市的开盘时间。一路上,有人疾走,有人谈笑,有人讨价还价,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揣着昏眩意志与趔趄步伐,艰难渡过车水马龙。
空气不再灼热,如一泓秋水,安静地泊着。这里的每个时段都被草药浸泡过,遍布远古的苍凉。一袭长褂面容清癯的长者微笑着,在檀木的小方格间,他和千年的草药隐身——一个中药铺其实是个隐者。
首先隐身下来的是花,是叶,是根茎。
麦冬,玉竹,瓜萎,灯心草……它们来自大野幽谷,深山泽畔,历经三月的惊蛰九月的秋霜。它们萌芽、成长、开花。雨水,阳光和日月山河的呼吸灌注它们的生命,铸造它们的魂灵。现在,它们不再招摇,不再姹紫嫣红累累硕果。春与秋,被轻轻放下,隐匿在一个一个檀木的方格里。
丰沛,妖娆早已谢幕,唯有暗香浮动。
棉软的,宏大的,无边的香,万水千山,徐徐弥漫。
一个心动过速的人,一个争状元拔头筹的人,一个肠子九九八十一道弯的人,他们走得太急,不会被这隐匿的香劫持——除非他们身陷八十一道拐弯,泥沙俱下,冰火相交。
此刻,女人的双手更紧地按住了桌面。她回想起,她那天走得太快了,她一直都走得怒发冲冠,急火攻心。“啪,啪,啪”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脊梁。失眠的夜,望着一直不肯天明的窗外,她会忍住一缕疼痛,发生在胸膈间的一缕放射状疼痛。仿佛她别无选择,除了全幅武装,倾尽一生光阴开花结果。
此刻,她缴械投降。三寸处,细细臂腕被倾听被描述:
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水谷精华之气不能转达。寒邪祲袭,阻滞经脉,伤阳耗气,心神失常,脉微欲绝,神志模糊,面色晦暗……
老者望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陈述。她疑惑了,莫非这老者是在描述黛玉在贾府的境遇?
不。
他在描述你和我,描述红尘里许多支离破碎的命运。
红尘,滚滚,需要安静下来的千年隐者加以平衡。山楂阻止惊狂的神志,为一个人驱散悲欢离合,驱散气滞与血瘀;茯神安慰仓促的心跳,为一个人抚平噩梦中的痉挛。
杜仲。扶住一个人坍塌的脊梁,剔除骨头中的寒冷。
半夏。止住一个人拼命的呼号,擦拭声带的浮尘。
莲芯。熄灭一个人心头的烈火,不再神昏谵语。
光阴沉静的日月山川,高山厚土,与这世界满腹的油脂蜜膏相比,如此孤寂与寥落。
室内愈发沉郁,女人身陷其中,十指相扣的双手放松了,一颗心,有了安定之处。
烈火烹油,够烫了,老人让她看到了一块冰,镇在那儿。
老人写下一首意象派诗章:桃仁6克 ,甘草10克 ,山楂15克 ,紫玫瑰10朵。老人说:清水慢慢煎,慢慢熬,煎熬过,便明月清风。老人的言辞依然缓缓,一如他广大的同情,慈悲与了解。这世上,他什么没有看过呢?
头痛症。
乏力症。
厌倦症。
寒火交攻症。
多少年了,那些沉沦的心性,那些隐隐有塌陷之声的躯体,老人熟悉它们的脉搏和走向。三寸处,他按住了,让她看,看虚妄的野心和被强行扩张疆土的命运。
老人,是这世上的摆渡人。他让一个痛苦的人在一碗药汤里寻找自己,用一碗苦汁喂养身体和灵魂。
我喝下那碗苦汁,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尝过苦到极致后的安静,就像尝过奔跑过的虚弱。
此刻,有些人尚在投奔中药铺的途中,他们疲倦不堪,血压上窜下跳,额角的皱纹延伸到脚趾,钙化灶和息肉布满所有的脏器。一副摇摇欲坠的肉体,全拜生活所赐。兵荒马乱,杯盘狼藉,是他们仓惶的行旅——整个世界都在驱赶他们。
他们来接受那些千古植被的问讯,他们把生命掼在中药铺,小时,分和秒不再充满动荡不安,不再踩着刀尖。在胸部上方偏左一点,他们放下暴动与起义,锻造自己的中药铺,锻造这世上最好的一味中药: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