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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书

发布: 2013-9-26 17:11 | 作者: 周芳



        
        (三) 六 角 亭
        
        六角亭,老了。 
        几十年的时光与风尘,让六根柱子上的红漆狼藉一片。亭子飞起的檐角上绘有莲花与兰花,枝叶斑斑驳驳,模糊可疑。她们的绿波与幽香很像一段渺茫的回忆,唯有凭借一幅对联可以佐证她们的存在:正对着街面的两根柱子上分别刻有“莲出绿波有君子德”、“兰出幽谷为众人香”。斑驳的红漆中,黑色的隶书格外醒目。
        时光和风尘还会覆盖下来,六角亭的老还会加深,六角亭的异类身份仍会继续:给全速挺进的城市造成一个缓冲,造成小小的出位。 
        在这里,许多人将脚步放下,停歇,缓解胸口的风声。 
        
        一对年轻情侣靠在柱子上甜言蜜语,他们搂着亲吻;一位老人坐在石凳上,发呆,打瞌睡,阳光的影子一寸一寸从他白发前挪移,并没有惊动他;有个远行者把疲倦的身体和臃肿的行李扔在石凳上。褪色的牛仔行李包,陈旧的外套,像卸了铁蹄的马,无力地趴着。他在抽烟,一只接着一只。行李包里,是流水线,出租屋,还是遥远的故乡?一只烟,吸得愈来愈慢。远行者叫内心的黑暗抓住了火种。
        从早到晚,六角亭都不缺少人。当然,他们最终都会回到某条路上,回到某小区某栋某单元某工房,坠入梦乡或是继续奔跑。亭子从他们的某段生活里逃逸。等最后一对情侣带着吻的香味,搂紧夜色走远,亭子把自己交给另一群人。
        他或者她。
        那个老年乞丐的下肢从膝盖处齐刷刷没了。他瘫坐地上,像是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截阴影。为了前行,他把大地变成一条河流,把双手变成船篙,用力撑着。每撑一下,身体向前推行一步。他那么用力。盯着他看久了,会疑心这地面被他推动。实质上,是他首先被地面打倒——手掌磨破,他不得不拿着两块砖作船篙的支点。
        很多时候,他瘫坐在六角亭的正南面。街心公园里最热闹一处。无数的脚步来自四面八方,又去向四面八方。脚印来了,去了,深深浅浅,如蛛丝,如马迹,又如生活的庸常无序。它们被尘埃或是时光抹平之前,被一个瘫坐地上的人仔细辨认:左右彷徨的,瞻前顾后的,义无反顾的,拖泥带水的。
        有时,他会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五寸高的鞋跟把她的腰肢和青春高高举起。突然,她被什么磕碰了,崴脚了,鞋跟掉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像一只受伤的天鹅。他看得这样投入,以至于没有听到面前的磁碗里,偶尔会有一枚硬币光临,发出压抑的“哐当”一声。 
        沿着六角亭西面前行,十字路口,人群汹涌。深沉宽广的歌声突兀地坚韧地响起。“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一个年轻人深情歌唱,他的双臂上下左右大幅度挥动。交警呵斥着,向他举起愤怒的拳头。他微笑着坚持划完最后一个八拍。车流急迫,人流仓惶,这年轻人专心致志开他的演唱会,一天一天唱《传奇》。
        人们说他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爱情曾像一颗流星撞击他的前额,照亮他的眼睛。有个女孩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只有他没能忘掉她的容颜。那一眼,如同一只贪婪的蚂蟥,吸走他所有的心智。在爱情虚高走势的今天,他把自己过成一个传奇。
        我带着朋友们路过他,路过那一眼,让她们判断。她们说怎么可能呢,傻子?他唱想你时你在天边你在眼前,想到人心口发疼。最终,她们沉默,微微叹息:“这么好看啦。”他的眼睛明亮,额头开阔,身高 一米 八,玉树临风。
        这个好看的年轻人,他一个人歌声,一个人世界,一个人带着一段时光倒退。他的固执显得如此纯真,神色有着蝶类昆虫的属性,透亮而纤细。 
        向着六角亭的正东方走去,有一座公用电话亭,我遇到蓬头垢面的她,拖着肮脏的蛇皮袋。她一次次抱住话筒,自言自语。言辞沿着那些纠结的情绪,游离,扩散,无法捕捉中心话题。她只是不停歇说着。谁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世界又将抵达哪里,这个母亲!(在这里,我将她命名为母亲,我问自己理由,因为她贴紧话筒絮叨的样子?因为她让我哀痛不安,无能为力?)每一次路过她,我都会应激反应,拨通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的母亲。
        深秋的一个黄昏,她背着蛇皮袋子,长久地立在电话亭侧面的电线杆前。杆上贴满了招工信息、失物招领、寻人启事、悬赏通告……她木雕一样呆着。晚风吹她蓬乱的头发,吹她混浊的眼神。猛然地,她一把抱住话筒,嚎淘大哭。她只是哭,眼泪打湿了她漆黑的脸。 
        在生命这袭华美的袍里,我们看见云锦。但是,我们稍加注意,会看到某个织女的指尖遇到针尖,并被狠狠扎了一下。这一次,我目睹了一个母亲的痛。她的袍里,不仅仅是虱子,她溃败如泥。响着盲音的话筒里,那刺刺声。谁听清楚了呢?只能这样形容它:一枚扎入指尖的暗藏的针。
        
        白天,老年观望者,马路歌手,母亲,这三个破败的容器,随意抛掷街头,暗暗吞咽尾气风尘和许多异样的目光。现在,夜色重下来,老母亲抱住蛇皮袋紧紧靠着刻有“莲出绿波有君子德”的柱子。歌手侧过身,试着把头靠向袋子。母亲咧着嘴巴,傻呵呵地笑。她用力拍打蛇皮袋,灰尘飞起。观望者将半截身子划过来,紧靠“兰出幽谷为众人香”的柱子。两块砖被放在了一边。
        老年观望者,马路歌手,母亲,像三个感叹号,蜷缩着,搂紧自己,搂紧那些已经消逝或尚未到来的痛。
        清晨六点,我跑步路过六角亭,晨光镀亮一个感叹号额上残留的夜色,明媚,洁净,他是那个年轻的歌手。六点半,等我返回,环卫工人清扫昨夜的记忆,易拉罐,烟头,塑料袋,被推到亭子的角落。 
        他和她,正去往莫名的路口。
        
        (四) 储 藏 室
        
        阳台的旮旯里,楼顶的阁楼里,陈旧的木箱里,一个人灵魂的角落里,许多事件已退场。仿佛,时光停歇。
        然而,它的一扇门,终归会被一个人“吱呀”一声,打开。
        那么多旧的尘埃,旧的风声,沉默着。它们曾经过人间的许多地方,许多阳光。现在,它们的呼吸,那么轻,飘浮空中,比一朵花开在枝头更轻。
        一个人抱紧了它们,抱紧了她的往昔。
        
        其实,她抱紧的是染了光阴的旧物。
        一叠旧信纸,混在过期报纸里,闪着淤紫的眼。 
        一个红色的暖水瓶,瓶身上的牡丹花枝叶零乱,模糊不清。
        一串旧风铃,支离破碎,掉了漆,丢了链子。岁月崩塌的劈啪声,吮吸了她清脆的嗓音。
        旧的……
        老的……
        褪尽光与色,它们暗了,哑了。失去了类似暴发户,新贵和当红明星的气势。我无需向你一一陈列它们的身份。如果,你明白它们共同的命运,你该知道一个人推开的,是储藏室。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竹简,线装本与史册,汪洋恣肆为他们鼓吹呐喊,记录文攻武略与倾城爱情。而我,只能坐进一个角落,坐成一位老邮差,寄往那不肯消逝的过往。
        那失色的风铃,若是一阵风,再从窗前来,再撩拨它,也许会芳心大乱。多年前,一个女人的心口鼓荡起风,夜夜吹响它。
        那面目模糊的暖水瓶,一个女人坐月子时,用它冲服鸡蛋红糖水。婚姻的根系在孩子最初的眼神里深植。
        那叠放在角落里的信?有泪水的印记,抑或隐藏过一瓣桃的绯红?文字咬紧了唇舌,咬紧了某段秘密。
        
        一间储藏室招回今生,招回明灭的一茬茬时光。
        你看那乡下的老妇人,她和一个木柜度过许多黄昏,任光影从窗前一寸一寸挪移,而儿孙们群鸟一样飞尽。 
        木柜底层,一柄残损的雨伞触碰她的记忆。“不是这里,是这里”。它们拿起她的手,放在心的位置——那个时候,下雨啦,她走了十几里的山路,给他送伞。她在趴在窗台上听见他的读书声,书声盖过了雨声。她叫他三儿三儿。他回过头,愣住了,他放下书,飞快从教室后门跑出来。他说姆妈,你来了呀。他的眼里满是惊诧,欢喜。
        他不知道,她刚才为了一句话憋红了脸。她说:老师,您好,请问高三(六)班在哪里。一个山村妇女第一次用上了“请。您好。谢谢”,她试着用文明匹配她优秀的三儿。三儿是高三的尖子生。三儿是个北京人了。现在,三儿的儿又坐在哪一个教室呢?
        一转瞬,三十年过了,一转瞬,三十年又回了。一个人在一段旧光阴活过来。
        而那个城市妇人呢?她搂紧一件衣服呆了好半天。
        那是一件旧嫁衣,桃红色,丝绸面,旗袍样。
        十八年前,它把一个女人裹进绯红的夜,开花,繁衍。繁衍出一个男人的衬衫领子,需要女人小心熨烫。繁衍出一个小女孩乳白的公主裙,需要女人仔细清洗。嫁衣繁衍的日子比它自身的花瓣还要繁密。一个女人的内心,终于拥挤起来。嫁衣寂寞,首先被搁置衣柜的最内层,然后,在落寞的纸盒里,冰封,最后被时间一点点忘记。
        一件嫁衣与一个女人走向各自的轨道。她说:亲爱的,请原谅,我不再带着你出席盛宴。虽然我仍然爱着你——仍然,这结局令人伤感而安心。
        女人经霜,经风,有了风骨。
        十八年后,日子开始凋零,只有穿乳白公主裙的女儿在枝头妖娆。女人的心有点悬空,那么那么多的日子呢?一个阳光晴好的正午,女人找到纸盒,找到那桃红。绯色在阳光里泛着白,像失去一点点血的红颜。女人把脸贴上去,连同她起了皱纹的眼和额头,连同她来不及抚平的疲惫和欢欣。
        花样年华顿了下来,如同一个不真实的闪回,充满暗影和宁静。
        
        懂得储藏室的好,需要在光阴里兜转挪移。
        需要心上结了茧,又开了花。
        年轻时,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前跑,跑得杀气腾腾,四面生风,仿佛她要去追索一条欠债的命。
        一个人习惯了一路精兵减政,大刀阔斧把旧时光掏空。
        一个人不曾学会心疼一双布鞋浸染的风尘,或是秋风凉飕飕的手指。用过的时光,逝去的流水,谁会搁在心口呢?
        现在,一个人额前鬓后染上第一根白发,她喜欢上储藏间。
        喜欢它身体里逐日收敛的光芒。它的陈旧,孤独与隐忍,它的宠辱不惊,多么像岁月郑重的提醒——一间储藏室允许一个停下奔跑的人把胸前的疤痕,想象成美丽的花朵,把来不及爱的人,重新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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