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0日 诊断书,点亮了疾病的灯泡
清晨起床,喝三大杯水,腹部高高鼓起。B超结果明白清晰:5.99×4.04×5.48
医生说长得好快好大,马上摘掉它。医生判了肌瘤的死刑。
一次例行的体检,发现了它。
一个肌瘤,一个潜伏者,呆在子宫外壁,一点点扩张它的领地。
2009年9月,一小小鸽子蛋大。
2009年12月,一标准鸽子蛋大。
2010年4月,一标准鸡蛋大。
2010年6月,一标准鸭蛋大。
吃过消瘤丸,中药的,西药的,可是肌瘤生长的力量太过强势。它开始侵入正常的生理运作,身体异常出现:经血中大量紫黑的淤血块,经期延长。黄褐斑迅速占据双颊,黄脸婆称谓落实到人。心悸心慌加剧。半年了,失眠状顽固不退。
怎样去掉它?
腹式开刀。
腹腔镜不行吗?
不行,肌瘤长的位置不适合,手术会做不干净。
那么,要沿着十年前小扣出来的地方,再来一次“剖腹产”。她下意识捂紧腹部。那里,一条疤痕匍匐着,铭记疼痛。医生说十年前,刀口是外缝,还要拆线,现在是内缝不拆线,保证比上次伤口好看。医生在虚幻的美与实质的痛中,欲用障眼法,安定一颗忐忑的心。
比起鲜血比起伤口,她宁愿选择十年前的丑陋伤疤。只是一张B超诊断结果,有了一纸法律文书的尊严。它的诊断像一根钨丝,点亮了疾病的灯泡。必须熄灭必须手术。22日手术。
护士走过来,给她手腕上套上一个蓝色橡皮圈,上面有细小的字,清晰地陈述:周芳。子 宫肌瘤。20日入院。七床。护士反复交待:你就一直带在手上,不要取下来了,直到出院。她转身看看四周,一位老太太手腕上带着橡皮圈,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 女手腕上也带着橡皮圈。在这“蓝色手铐”里,她们同她一样,也要被固定了,固定在一个床位上,成为某床病人了。
打电话给胡,告诉他医生的决定。
他说听医生的,早点开刀。他保持着一贯的冷静。雨正大,他值班防汛。
凌晨两点。
哗。哗。哗。
轰。轰。轰。
雨,倾倒而下。
雷,追赶而至。
老天爷到底要宣泄多少心事呢?此时,多少人奔走堤上守护家园。
刀口,鲜血,像雨,涌上心口,快要决堤了。黑夜里,她坐起来,借文字守住最后底线。
凌晨三点。雨,还在下,她将胡的号码拔了,然后,轻轻压下。
放下日记,躺在床上。握紧小扣的手。小扣熟睡的脸,天使一样安宁。
恍惚,被一群孩子追赶着。有人路见不平,路,却是越来越窄。
四点,五点,六点,七点。
恍惚。尽力闭眼,雨声入耳。
7月21日 落空的晕眩
依然是雨,胡依然要防汛。一个人空腹去医院。
01 男妇产科医生
八点:术前的一切相关检查。
肝胆B超。血全套。心电图。测血糖。
然后妇检。
女医生男医生一齐进了妇检室。女医生戴手套,拿扩宫器,卵圆钳。男医生戴手套,拿消毒布,拿棉签。
脱呀。女医生说。
不脱,她等一个异性走开。她还保持着世俗的羞耻观。
脱。女医生再次发出指令。她举起了扩宫器,马上要深入一个肉体。男医生拆卫生纸,铺垫子。他不用走,他是医生。世俗与医学PK,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她躺在高高的坐椅上,褪下左腿内裤,右手抓紧握成一团。左手捂住下腹部。
手放下,腿分开,不紧张。女医生的指令干净利落。
扩宫器,卵圆钳,一一进入,生硬,冰冷,霸道。酸,胀,痛。她抿紧嘴巴,屏住呼吸。
看看,这里,你来看。女医生说。
男医生低下头,看。
两个白大褂低头,看她被扩开的身体。病灶的大小、位置、深浅,他们达成共识。
他们说放松点,放松点。她的手无力滑下,望头顶,天花板雪白,雪白。像翻不尽的书页,有着落空的晕眩。
02 术前谈话
下午三点,胡从清明河赶回来。术前谈话他得签字。父母,兄弟的签字权排在了他的身后,他是她生命的把关人。
医生是熟悉的,谈话是程序的。但是没有哪一步能省略掉。医学的严谨容不了所有私人面容。
可能大出血。
可能麻醉过程失误。
可能伤及膀胱等其它器官。
她紧靠着胡,不吭声,看着胡。他面色平静,从容看手术须知,从容签下他的大名。他胜券在握,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了。
术后活检,若肌瘤恶变,就要拿掉子宫。
不行,我要子宫。她禁不住叫起来。一脸严肃的医生笑了:你是要命还是要子宫。你放心,我们谈的只是可能性。术前谈话虽然是必须的,但肌瘤剔除术已非常成熟了。
这些可能性,很小很小。她的紧张感却有了真实性。前一晚上担心的痛和血,都是虚幻的。现在却触手可及了。子宫会安全呆在她体内吗?麻醉的位置剂量会恰到好处吗?她的血型便于输血吗?一个医学盲陷入术前惶恐。
03 再一次回家
七床,你要住下来,准备明天手术。
护士嘱咐她。她迟疑了一会,七床?她叫七床了。蓝色橡皮圈上分明写清楚她是七床。她不再具有其他身份了。妻子女儿母亲,这些身份暂且隐去,她要躺在床上,静待明日手术。她不甘心,还要回家一趟。
回家做什么呢?
软底拖鞋,洗漱用口,睡衣都清理好了,上午拿到了医院。该嘱咐小扣的,嘱咐了:过马路一定要走斑马线,小提琴每日要练。
回家做什么呢?
又一次看清了父母亲的衰老。他们从汉川赶过来,母亲埋头清理衣柜,鞋柜,父亲埋头拖地,擦桌。他们比她还要医盲,比她还要惶恐。在不休不止的劳作里,他们试图忘记明日的手术。
又一次上网,尽版主之责,回稿发贴。上QQ,看到了朋友们的祝福。心里,暖暖的。
又一次洗澡洗头发,又一次细心擦乳液面霜。明天她就不需这些了。
回家做什么呢?沙发上躺下,小扣的小提琴声响起。她说:妈妈,你听,《草原牧歌》。她看到了草色正绿,牧马的女子有着清澈的明眸。
04 两颗安定
护士拿来了蓝色白色交错条纹的病号服,宽宽大大的。明早进手术室之前记得穿上。
朋友们过来看她,说笑话:你会不会明天从手术台上跳下来。明天你的心跳会到多少。他们讲述自我的或是亲人们的手术经历,给她更多感性认识。总之麻醉了,不疼不见血。他们说许多笑话趣事。洁净的病室里,暖意轻轻流淌。
夜晚十点钟,护士递给她两颗丸子,白色的。嘱咐她吃了药,早点休息。
什么药?她问胡。
安定。
呵,好多失眠之夜,宁可等天明,也会放弃的安定,现在来了。
不吃安定,就睡不着吗?她不肯吃。十年前,做剖腹产,没有吃安定,渴望小扣快点出来,战胜了所有的恐惧。现在要吃吗?
吃吧。胡把水杯端过来。
十点二十分,她上床,胡坐在一旁读报纸她听。等着安定起作用。
7月22日 她交出肉体,灵魂依旧将她牢牢把持
凌晨五点,她醒了。窗外,浅浅的亮光。
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记不得了。两颗安定,给她一夜无梦的睡眠,给了她今天足够的体力上手术台。
另一张床上,胡还在睡。他的胡子又长了。
她望着他,一张疲惫的脸。这个多雨的七月,工作的堤岸家庭的堤岸,他都要守住。
五点半,胡醒了,他说你没多睡会?
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冲出来。
凌晨六点。术前准备。抽血。备皮。上尿管。
七点半。一身绿衣的工人推车到病室前,接她去手术室。
躺在车上,穿过九楼走廊,下电梯,到四楼手术处。父母,弟弟,朋友,胡,他们拥挤着,扶着车子。她的手被谁握住了?
拐角处,一扇玻璃门缓缓开了,车推进。她望了一眼,他们全被隔在门外,站着。他们摇动双手,笑着,等待与她再见。门缓缓,缓缓关上。
车又转了两个过道,她正式被推进手术室。左手腕挂上点滴瓶。
一片忙碌,主刀医师,洗手护士,器械护士忙着术前准备。整个手术楼早上有十五台手术。她只是其中一台。
八点半,她躺在无影灯下,插上心电图监护器。麻醉师走过来了,问她的体重,他的手指 在她的脊背上游走,摸索,寻找麻醉点。他又问了一遍她的体重,他的手指还在游走,摸索。猛的,她感觉一根钉子刺进脊背,一阵钻心的疼痛涌上来,随之,双腿 触电一样弹动了一下,紧接着,麻木感袭击了下肢。她想伸腿,想动脚指头,想将腿抬起。下肢已毫无意识,木头一样。上半身却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九点钟,腹部消毒。蓝色身影交接着器械。
她扭过头,看清楚了右上方的心电显示,116。吸氧机罩上她面部。腰麻的效果只是让下肢失去意识,它控制不了泪水。泪水,决堤,汹涌而出。她已将肉体交出,可是灵魂依旧将她牢牢把持:一只失了方向的浮船,无法到岸。
无声的泪水里,她的颤抖愈发厉害。她喃喃自语:我的卵巢里还有小囊肿,要拿掉。刀口划开了吗。节育环取出来了吗。她比谁都清醒。她几乎要指挥医生的作战计划。她听到主刀医生的感慨:这怎么做手术。接着是麻醉师的建议,再加点药,让她睡一觉。蓝色身影往点滴瓶里注入了药。
她的世界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