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床家属，七床家属，病人出来了”谁在喊？谁在喊？隐约里，她只听到了七床。
父母，弟弟，胡，朋友，他们怎样从焦急的人群里挤过来，怎样推她下楼，怎样抱她回病床。她全不知道了。
下午三点，她睁开眼，看到了他们。模糊的笑脸，晃动的身影。
手术做完了。胡蹲下身靠近她，轻轻地说。十点五十五分出手术室。
她无力闭上眼睛。她已忘了问胡子宫还安然存在吗。昨夜，她反复交待的是，如果要拿掉子宫，一定要和她商量。
子宫，当然在。肌瘤放过了她的子宫。
点滴从早上八点滴到凌晨二点。
刀口的疼痛一直持续。不能动弹，不能看到纱布下新的刀痕。最难受的是尿道。整个下腹部涨着憋着，仿佛一池水找不到出路。??
拔掉，拔掉。她虚弱地叫着。她要拔掉导尿管。护士拒绝了她的要求，给她加注了促使排尿的药物，又给她用了止痛栓。
7月23日 气和她都需要一个出口
凌晨七点，昏昏沉沉中，被护士唤醒。一管促进宫缩的针拉开了今天的药液大战。九瓶，五千毫升。
尿道的涨痛感稍有减轻，刀口的疼痛感占了上风。稍一动弹，便痛得吸一口冷气，管床医生交待了今天的任务：下午要扶着坐起来，争取能下床走动，促进肠蠕动恢复，防止肠粘连发生，其终极性目标就是通气。
通气了吗？
通气了吗？
朋友们的询问全是关于通气是否，如同日常用语：吃饭了吗。通气，医用术语，放在俗语里，俗到不能再俗了，放屁。现在，这俗语最亲切最可爱。
她摇头，肚子里的气憋得足足的。
坐起来，下床活动。朋友们都成了医生，下达死命令。
下午五点。胡抱住她的上身，试图将她扶起来。她的双臂使不上力气，任凭胡小心托着她的后背，慢慢托起。每托高一点，她的呼吸就急促一分，脑袋里灌满泥浆似的，木木的，闷得慌。十分钟后，她终于靠在了床背上。
体位一改变，体内的气就得了军令一样，叫喊着，在体内东突西蹿，发出“呼呼”的呐喊声。她的腹部成了战场，憋坏了的气体们急欲找到突破口。
胡鼓励她下床走动，进一步促进肠蠕动。
这一步到底有多难呢？她的笔无力描写。她用力抓住胡的双臂，一寸一寸挪动大腿，一寸一寸接近床沿，一寸一寸接近地面。当她的脚落到地上时，她的衣服全湿透了，湿透了的还有胡的衣服。
扶着床沿，她挪动步子。刀口撕裂般剧痛起来。一口气喘不上来。胡扶住了她。她能走七步吗？七步！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这个，我很熟悉。”刀口陷她于以分寸度量的空间。扶着床头栏杆，她只走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
回到床上，体内的气仍像无头的苍蝇，转来转去。气，还不通。
她闭上眼，听任气们奔跑。时间是她唯一的武器。她相信，气们总会在一个时间找到出口。气和她都需要一个出口。
午夜一点。一股气，胆怯的，慢慢的，出来了。
7月24日 渴望一碗蒸鱼块
通气了吗？
她点头笑了。气找到了出路，还给她一个轻松。至少可以吃点流食了。21日晚禁食起，四十八小时后，她吃下一碗稀饭。清得可照见人影的，她喝下，还要吃一碗。医生说待会吃，要少吃多餐。多餐也是稀饭面条。
要是有碗蒸鱼块，我也能一口气吃下。她变成了一个贪吃的世俗的家常女子，她怀念大碗吃鱼吃肉的日子。
没有通便，还只能是少量的流食。医生扼杀了她的愿望。
她决定了，出院后，吃一大碗青菜吃一大碗蒸鱼，还要吃一大碗米饭。胃想吃什么，就让它一次吃个够。她对她的胃曾太过苛刻了。阻止它的最爱。只因骨感的诱惑。老人们说能吃能喝是大好事，这话一点不假。
7月25日 疾病无非是某个器官耍的小计谋
早上八点，医生查完房。一天的药液又挂上来了。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七点。药液们点点滴滴进入体内。消炎的，补充能量的，促进宫缩的。
一个人体内的水不能顺畅通行时，只能借助药水的外力。药水置她于昏沉睡眠中。身子能轻轻翻转了，刀口的痛能忍受了，就进入睡眠。仿佛欠下半年的睡眠，要一下子还清。白天睡了，晚上再接着睡。
下午三点，她从昏沉睡眠中醒来，看到了小扣。这是她与小扣隔开四天后的见面。
妈妈，你还疼吗？小扣拉着她的手，轻声发问，像个小乖乖女。
你作业按时做吗？小提琴按时拉吗？英语课按时上吗？她的母亲身份唤起，罗嗦又起。
妈妈，你怎么还瞎操心，你就安心睡觉养病。你不是总说睡不好觉吗，这次，好好睡个够。小扣抗议，甜蜜的抗议。小棉袄般甜蜜。
欠了半年的睡眠，是应该偿还了。
欠债还钱，欠觉还觉。疾病无非是个中介，是某个器官耍的小计谋，比如子宫。它奔医院而来，不过是要人侍候着，让身体有个停止的借口。停下她的罗嗦，停下她的看书，停下她的写字。侍候子宫的收缩，刀口的愈合。她急速行军过，现在，需要更多的休整。
7月26日 比起达人，她更爱这一步
清晨六时，醒来。
她试着用力撑住床沿，向上抬起身。一点，一点，背靠上床。呀，她能自己坐起来了。再试一试，挪动下肢，呀，能自己下地了。站定，深吸一口气，走。第一步，不需要人搀抚的第一步成功了。
惊喜，在她心里盛开。默默的，她记住了这个时间：手术后第四天，六点三十分。她就要从疼痛里走出来了。一个月前，她和朋友们爬黄山，上山下山不坐索道，全程近十个小时步行，她获得了爬山达人的称谓。比起达人，她更爱这一步，仿佛生命的初始。
一步，一步，她走出病房，看到了相同命运的人们。
十床，一位老太太。一个月前就住进了病房。几种病症交织一起。每天都要测血糖，她的 十指布满针眼，密密麻麻的，深浅不一的。像命运起伏跌宕的穴位。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目光安静。她说这病要折磨我多久呢，我这把老骨头奉陪到底。她像一个 赌气的孩子，又一次把手指伸给人们看。人们笑了：老太太，你多有福气哦，几个儿子天天轮班照料。
二十七床，和她同一天做手术的大姐。大姐的步伐比她要稳，面色要比她红润。看到她，大姐笑了：啊，你也出来了。两只蓝色的橡皮圈握在一起。在彼此受损的肉体里，在命运里小小的交汇里，她们经历了共同的爱与恐惧，还有新生。
一步，一步，她和大姐慢慢走到了窗口：窗外，阳光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