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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歌

发布: 2016-4-07 19:15 | 作者: 彭待傳



        烟鸝疲累的將身體陷在鍛白的皮製沙發裡,無聲地吃著那早已冷掉的飯盒。在冷寂的空間中,只剩素白牆面上那一只掛鐘在推移著時間後發出聲響。一秒、兩秒,一分、兩分,一天、兩天,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消耗……
        消耗的是時間?
        烟鸝緩緩的放下飯盒,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這夜死沉沉的,死寂到就快沁出血來。然而,這血卻是慘白色的。她緩步踱向浴室,米色織錦的繡鳳拖鞋,輕巧的在雪色的地磚上遺留微微的聲響,像情人間的蜜語般,幽幽地叨訴著。
        烟鸝看著鏡裡的自己,一顆飯粒孤單的貼附於豐厚的朱唇下。她拈起孤單,棄置於垃圾筒中,而後用冷水洗了洗臉面,驅趕著那一身從職場夾帶而回的疲憊。烟鸝凝視著白磁鑲龕的鏡面,不施脂粉的她過了三十仍舊清麗。
        時間!時間在她身上彷若靜止般的停駐。看似不曾帶走什麼,卻似乎總也留不住什麼。
        烟鸝仍舊是那一附白淨的鵝蛋臉,瘦弱骨感的身子與一頭飄逸烏黑的長髮。她為了今天的一個專訪,特意地穿起了那壓箱杭綢裁成的亮白色旗袍。一隻血紅的手工繡鳳,細緻到像是要飛起般似的。
        「妳終究飛離不了這一方棲地!」她怔忡的看著鏡裡的自己,夢囈般的吐出了字句。
        她緩緩的轉身,熄了浴室裡原本明亮的燈火,幽幽的走向臥房裡的工作桌前,準備著截稿前的挑燈夜戰。
        思緒卻如斷線的箏,無端地擾起了一片原本閑謚的雲。烟鸝無端端地想起了她一向衷愛的那首詩句來: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烟鸝扭開了桌上微弱而又昏黃的燈光,就著晦暗的光線,烟鸝伏案構思良久,才在她那一台白色的Apple PowerBook筆記電腦上鍵入了這一期專欄的副標:
        隨著燭火燃盡的,或也是一個女人的青春……
        「青春……」她幽幽地吐出了她所鍵下的字句。烟鸝看著臥房裡那束今晚新換上的白玫,看著她所居身的寓所,看著電腦螢幕上不帶情感的粗體字,然而,她卻怎麼也看不見她所逝去的那段青春……
        烟鸝怔忡地望著螢幕上著冰冷的字跡,卻怎麼也無法將心思專注於稿件的內容上。廳裡香爐燃起的香氣緩緩地掠奪了她所處的空間,緩緩地,掠奪了她急欲留住的一切。
        烟鸝緩緩的起身,如春日和風般的緩步移至客廳,細手挑了挑爐內的檀香,再緩緩蓋上。她凝視著香爐後清煙繚繞間的那尊羊脂水月觀音,凝視著觀音背後的那一首白居易《畫水月菩薩贊》的詩作:淨淥水上,虛白光中,一睹其相,萬緣皆空。
        烟鸝出神的看著,看著觀音像前一身素白的自己,看著那首詩詞的含義,就這麼讓時間無聲地消耗的看著、看著,看到了一滴冷汗自背脊滑落。
        廳裡的冷氣仍舊無聲的運作。
        烟鸝瞥開了視線,落廳裡的那束白玫上。「這原不屬於我的……」她看著盛開的白玫夢囈般的說著。她望著所處的空間,白色的牆面,白色系的裝潢,白色的自己……這雪洞般的槁白,埋葬了她的青春、記憶與愛情。
        今夜,這白不同以往的平和,竟如同亡者的招魂幡般,招惹出她哽在心頭的那根刺。
        「妳後悔嗎?」她問著。她像想起什麼似的望向那尊水月:「妳後悔妳所捨棄的一切嗎?」
        空盪的客廳噬盡了她的問句。
        烟鸝拿起壺水澆了澆觀音旁那株未曾開過的曇花。她想起那是前些日子他送給她的,他說:「曇花是屬於熱帶沙漠裡的旱生性植物,而曇花為了要在這種乾旱、炎熱的環境中生存,只好改變自己的身體結構,以及生活習性。於是,長時間的進化演變,它不僅具有開花後很快凋謝的特性,而且都只在傍晚以後開花,以躲避沙漠裡白晝高溫的炙曬。」
        「你在暗示我什麼嗎?」烟鸝凝視著他的雙眼。
        「妳總比別人多個心眼!」他笑著說。
        「是啊!所以,我懂……」她微笑的看著她愛的男人,卻空洞了原有的視線。
        烟鸝回身按下了音響的播放鍵,Sylvain Chauveau的blanc從音箱中流瀉而出的緩拍,怎麼也掩蓋不了她所不想聽見的。
        她放下了白瓷澆花器,轉身走進臥房。她看著電腦螢幕上反射出的現世,無端端地又想起了那首白居易的詩作來,想起了那段逝去的歲月……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這早已嫻爛的詩句,如咒,讓她跌入了舊日時空的漩裡……
        她想起了畢業後再一次見到振保,她想起了那是她代同事去做的一個專訪。一路上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那段撕心掏肺的糾纏已經過去了。當別人愛情的第三者就已經飽受折磨了,絕不能介入他們現有的婚姻。然而,那宿命性的一眼,卻讓烟鸝小心埋藏的愛慾又重新被燃起。
        數載後春風野草般的相思……
        「這…這是不對的……」當振保在與嬌蕊共枕的火紅床上吻著她時,她殘存的理智讓她吐出了唯一的矜持。然而烟鸝的雙手卻緊緊地摟著振保慾望高漲的厚實臂膀。她的失去;她的寂寞;她深埋心底不能與外人道的想望,在這一刻,她只想牢牢的緊抓著再也不放。
        她看著在她身上起伏的慾望,她看著床頭他與嬌蕊結婚時的甜蜜影像,她感覺白皙的肌膚流出了黏膩的慾望,就這麼深深地浸蝕在那熾熱的島嶼上。
        船槳划過了水波盪漾。
        她坐在床沿無語。她清楚的知道這不是她的國、她的家,她只能坐在浮島邊像人魚般的唱起了哀傷:
        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等待,曇花再開,把芬芳留給年華。彼岸,沒有燈塔,我依然張望著。天黑,刷白了頭髮,緊握著我火把。他來,我對自己說:
        我不害怕,我很愛他……
        他從背後摟住了她,吻了她白皙的肩膀。
        「讓我補償我所欠妳的吧……」振保的鬍渣在烟鸝左肩上摩擦,微刺的感覺讓烟鸝一陣酥麻。
        一陣異香將烟鸝拉回到的置身底。烟鸝尋香而去,卻看見水月旁的那一株未曾開過的曇花,正緩緩地吐出芬芳。
        一朵曇花開……
        烟鸝拿進房拿了相機,在按下快門前,她笑了。「留不住的,強留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轉身進房,從書架上拿出了一本褪色的過往。烟鸝無聲地拉開了落地窗,走進她私造的陽台花園中。在一叢盛開的白色玫瑰的簇擁下,她臥躺在那張漆白了的木製躺椅上,靜默地看著天河旁那一輪皎透的月光,看著它冷冷地俯視著這炙熱的索多瑪城。
        「妳快樂嗎?」她問著桂魄上遺留的殘影。她想起了今夜是七夕來,想起了他給她的承諾……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烟鸝幽幽地在浮動的月色中誦出了咒。
        她翻開了手捧的那本米白色布質相本,看著那已然泛黃屬於大學時期的記憶……
        她想起了大二轉系到中文系時第一次見到嬌蕊。她動人美艷的臉龐,玲瓏有緻的身形,烏黑微捲的長髮與那看似豪爽開朗的熱情,讓她們很快就熟稔了起來。最特別的是她的名字—王嬌蕊,這似乎是刻意的,彷若張愛玲筆下的白玫瑰與紅玫瑰活脫脫的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因為嬌蕊的關係,烟鸝認識大她兩屆的學長了振保。漸漸的,她們三個人如同型影不離的小團體;漸漸的,她察覺到自己對振保已有了不同的情愫。就在某天嬌蕊去上教育學程時,振保在學校的花園裡吻了她。
        這宿命的結,就是在那一刻鐘纏上的。烟鸝沒想到這結在多年後仍舊牢繫!
        那時的她極欲想停止這樣的關係,卻怎麼也無法自拔。烟鸝又想起了那時神采飛揚的嬌蕊,想起了她對她的照顧與疼惜,想起了自己對她們友情的背叛……
        對於她與振保這段愛情,她從不曾奢求過什麼!她只希望在他的心裡偶爾能留給她一個位置,偶爾能給她一點溫暖與擁抱。她不想,也不會與嬌蕊爭,她原是無聲的,她原就甘願做各愛情的附屬,現在是,以後更是。然而,當振保告訴她嬌蕊懷了他的孩子時,烟鸝像世界崩塌般的選擇了將自己流放,流放到國外繼續深造。在她準備出國的各項繁瑣中,她接到了他倆的豔紅喜訊。而也就那時,她發現她懷了他的骨肉!
        一個來不及對他說聲抱歉的男嬰……
        烟鸝忽然想起了喜帖裡振保案渡陳倉所挾帶的一句話來: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烟鸝看著照片裡的年華花樣,看著她與烟鸝、振保三人在一叢綻白玫瑰前的合影。她還記得這張照片照了兩次,一次在白色玫瑰花叢前,另一次則是在一叢紅玫瑰花前。「那另一張照片呢?」烟鸝翻撿著相本卻始終找不到相仿的另一張紅色玫瑰前的合影來。
        她又將視線停留在那一叢白玫花前的三人合影上,怔忡地看著相片裡那已然泛黃的玫瑰,看著那段已然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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