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见到不道德的蜘蛛》
城市也有外省的。这些年来，在我所在的外省城市，我不只一次地发现，城里人其实一直在津津乐道城里到底有没有蜘蛛的话题。我注意到，城里人提到蜘蛛这个话题时，面部流露出一种要么麻木不仁、要么多少有点诡异的表情，那意思仿佛是说：蜘蛛是不道德的事物，生活在农民和他们不拒绝幽灵出没的院落里（农民总是相信一些难以捉摸的事情）。
其实按照我多年来的固有设想，要在城市里与蜘蛛相遇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城里的人自负毫无道理。我这样想：若要有幸与城市中的蜘蛛相遇，必须像鸟一样早起，并且要真正恢复古人曾有的那种风度：抬头仰望，越过城市内部种种匪夷所思的设置，用心观察有可能出现在天空中的事物。
我想时间最好选择在黎明前后。这时，城市的灯光慵懒而衰弱，天色半明半暗，事物刚刚能看清轮廓，正是那些巨大而神秘的东西有可能要出没的时刻。这时，仰面向上，在高得几乎能看到幻觉的地方，在一座摩天大楼和另一座摩天大楼之间，在明朗但略带神秘的天光的黯淡透露处，一盘巨大的蜘蛛网，诡秘（但不含丝毫道德表情），工整（但没有任何雕琢迹象），犹如一幅不明真相的天文图案，不可思议地横亘在城市的头顶。
起初，即使一个敏感而好奇的人见到了这一幕，也不一定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正是居住在大城市之上的蜘蛛之家。但是接下来，许是受到了黎明中相继觉醒的一些飞鸟的鸣叫声的震动，从那高置天宇的网的中心，强烈的觉醒使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疾奔而出。此时此刻，观察者可能猛然醒悟到他是见到了蜘蛛，随着霎那之间的好奇和震惊，决定了接下来观察将深入进行。观察者发现并假定：蜘蛛是在撤退。顺着伸入摩天大厦背后那仿佛幻觉一般精妙的网脚丝线，蜘蛛以精灵似的速度在离开。格外奇异的是，几乎不是在楼角背后，而是在视野可及的空间，蜘蛛神速无比地消失了。与此同时，就像灯丝在剧烈而持久地燃烧后突然被烧毁似的，整个蛛网也无声地、迅速地、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空间反应地在空中坠毁了。
设想要教现在的人亲自再回到传说中，是不可能的。我们是放弃了传说的人，也是被传说完全放弃而不知悔改的人。但是现在我依然有些任性地用了一个传说的方式，讲了外省城市有可能与蜘蛛相遇的一幕。我大概无非是要说明：由于要见到蜘蛛的方式是这样特别而不易，年长日久，城市正在变成一个懒惰而肤浅的怪物，一个被认定是不再有蜘蛛的地方。
而在我心神不定、勉强安顿下来的外省城市里，那些城里人有关蜘蛛的谈论还将继续。
《一个人被征兆左右了以后》
在外省最远的边地，这个人是这样一个人：他一直认为，从古老的时代开始，在我们这一带地方就存在一种对于全人类来说都具有不寻常意义的东西，只是除他而外，所有那些像他一样喜欢无所事事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先是从家里开始，接着去了邻近地区几乎所有的地方，绞尽脑汁地寻找，希望能找到这种东西，最终他的目的是要人们在事实面前承认这个非同寻常的存在。为此他甚至还有点冒险地搞来一笔银行贷款，偷偷摸摸购买了一架地下探测器帮助自己工作。这架探测器是当地一个盗墓贼的遗孀转卖给他的（盗墓贼一年前在盗挖一座无名贵族陵墓时，不慎被活埋了），据说这家伙可以观察到地下5丈深处几乎所有的异常情况。
可是经过一个时期的努力，他最终竟然毫无所获，这个结局是他当初完全没有料到的。这使他的身心遭受了不小的打击，让他陷入了一种从未经历的忧郁和孤独之中。
种种迹象表明，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沮丧到极点的人（我们的主人公）除了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回忆外，简直一筹莫展。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不停地在远离人的暗处和远方的旷野上徘徊，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过去时间里自己所进行的那些大量的、艰苦的、反复的工作，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可能的疏忽和漏洞。他计划一旦发现漏洞，自己就要鼓足勇气，重新开始已经完全停下来的工作。
没有，简直连一个疏忽、一个漏洞也找不出来。我们的主人公焦虑有加地想，当初的工作是极其严谨的。在整个寻找的过程中，他翻来覆去所碰到的总不外乎三样东西：各种各样已经高度腐烂但当初却华丽无比的衣服，各个朝代各种各样已经面目模糊的化妆品，以及盛装在各种坛坛罐罐中辨不清朝代也锈坏了图案的钱币之类的东西，而所有这些事情，与我们在素常情况下所看到的我们时代生活中的事情并无根本不同。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忽然莫名奇妙地后怕起来。他的想法一下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这样想：我要找寻的东西为什么仍是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所谓寻找，其实就是一些人隐藏在身体中的带有虚妄倾向的力量，以伪装的形式在发作，它要借此给人训诫，让你再一次明白，那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不但不会存在于世界之外，而且恰恰可能就是世界本身，人最大的命运就是人自己，而且你无权逾越命运。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世界，包括他自己在内，一下子全都失去了真实性，暴露出某种类似幻觉的本质，某种类似真空一样难以确定的深度，某种要把世界排挤到世界背后而使征兆成为世界本身的企图。不过到底他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事态，他——我们的主人公这时完全搞不清楚了。
这样一来，整天起来没完没了难以应付的困惑，竟使他懵懵懂懂，恍若不定。一度时期，他感到他的身体在不断变轻，变轻的身体像一枚树叶，向着时间之外的世界没有方向地坠落。
这样的日子从感觉上是相当漫长的，而且事实上也更加漫长。糊里糊涂地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反正很久很久以后，终于有一天，冥冥之中他被告知，一个多年前的朋友约他在大沙漠上的古城墙前会面。这个约定是随着一场雨水到来的。等他确定无疑地意识到这个约定的魅力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旷野的中心，被黑幕似的雨水淋成落汤鸡。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前所未有的难过。
令我们的这个主人公蹊跷的是，一道划破天地的闪电无声地亮起来后（一般情况下，连阴雨天是不会发生闪电的，此刻的电光为何闪烁，应属待解之谜），他发现自己当前所处的位置正好就在那个约定的古城墙前。那是一座被无尽的沙漠和时间共同毁灭的巨大无比的古代城堡的废墟，像史前时期时间的骸骨一样蹲守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在这被闪电照彻的短暂的一瞬间，他看见大地上的杂草（试图盖住荒漠的荒凉）多半已呈现出要枯死的样子是那么地醒目，使他意识到了我们这一带一个严峻季节的正在到来。季节向远处延伸，在古城堡废墟通向远处的一条大道的两边，在被风不断堆砌和改变的起起伏伏的沙丘上，各种树木正进行着凄厉的落叶过程。当然，即使到后来他也不甚明了，为什么一座完全废墟的古代城堡前会通出一条崭新而宏伟的大道。而且他分明还看到，很深沉的降临的夜幕之下，沿着大道两侧，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正匆匆忙忙地赶往幽暗有加的远处。
连绵阴雨无休无止地下着，是那样的刻骨铭心，那样地和各种不确定的迹象一同影响着我们的主人公。整个事件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在当初的情景中他确实难以顾及很多。当初他心潮澎湃，当初的情景是在多年以后不断进行回忆的过程中逐渐显示出来的，完成的。很多年以后，他才慢慢明白，当时那个约定和他会面的人一直没有来。而且事实上是，那个跟他预约的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个被他等待了很久的人，也许正是他自己。
事实上自从经历了雨水、沙漠和城堡废墟共同造成的事件之后，除过不停的回忆之外，寻找的工作是完全停止了。许多年的岁月就像一片漫漫荒沙在人的放弃中流逝而去，现在我们的主人公已经快要接近老年了，变成一个很少外出的人，人们好多年中再没有见到过他。不过我相信他肯定还在，有一天他一定会出现，会朝你莞尔一笑（以前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不会笑的），这一笑遥远而荒凉，让你不由得连续几天心事重重，之后恍然大悟：这个人，他其实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他一直在寻找着，寻找着从古代以来就开始在我们这一带地方存在的那种很重要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