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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面具札记薄(五篇)

发布: 2014-4-30 17:56 | 作者: 阎安



        《我的意外发现》
        
        我突然发现,在我居住的城市里,男人越来越少,女人越来越多。这件事情出现得如此蹊跷,一时真令我惊恐不已。我早晚打坐,甚至还特意上门向本地知名气功师请教有关清心静气的修炼法则,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因为我老在想,可能是由于我长期以来个性浮躁不定,受到了一种邪恶幻觉的引诱。可是努力过一个阶段后,情况并无好转,反而变得更坏,那就是所到之处,凡是我能看到人的地方一律只有女人,我简直再也见不到一个男人了。我纳闷极了,最终完全变成了一个忧心忡忡的人。但我确实并不想就此罢休。我独自一个人,不时地到郊外,到河边,到不知什么原因而设置着栅栏的空地上,装出是在无所用心地散步的样子,其实是渴望在下一刻就能遇到一些男人,从而立即恢复对世界的正常看法。然而事实是在所有这些地方,我照样不能遇到一个男人,男人们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有几次,我甚至怀疑地摸索着自己身体上的一些关键部位。显然,面对这种令人费解的形势,我不得不开始怀疑,我自己是不是也已变成了一个女人!
        那么,男人们到底上哪里去了?可靠的消息报告说,国家四周的边境地带静如死灰,并没有战争发生,国内其它地方也没有出现意外骚乱的迹象。既然如此,男人们又为什么要一个个地从这座充分享受着和平之乐的城市里溜掉呢?这意味着什么?很久以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认为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凶兆。很可能是男人们接受了一个神秘信息的指点,据这个消息宣称,不久以后,全城的男人们将有一次灭顶之灾,要躲过这场可怕的灾难,唯一的办法是男人们全变成女人。于是男人们立即行动起来,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把自己全都改造成了女人。也就是说,现在城市里那些漫无边际多起来的女人,并不全是女人,而是所有的男人都把自己折腾得比女人还女人,大量混入了女人之中。
        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心怀余悸,开始认真地观察起来。
        观察的结果一次次表明,我当初的猜想是错误的。我看到,所有的女人都在干一件只有女人们才干的事情,那就是一刻也不停地进行手工编织(不过她们是在编织毛衣、线衣、肠衣还是另外什么相关的东西,我可没来得及看清楚)。她们的动作那么快速,那么细碎,神情那么专一,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是地道的女人行为,一点也没有男人冒充女人的装模作样。这些女人们,白天在办公室里编织,黄昏时像乌鸦一样成群地集结到河谷深处的石头上编织,夜晚就着各自灯光又要把编织的事情干个通宵达旦。缠成球形的团状物被牢牢地夹在她们的大腿之间或胳肢窝里,她们低着的头永远低着,手上的动作永远重复进行着。难以解释的是,女人们之所以这样没完没了地编织,据打探并不是由于手头活计很多,以致总是干不停当,而是她们仿佛在共同遵守一道不可违背的神谕,总要把刚刚织好的东西一次次地拆掉,拆掉以后再重新开始,以此维持她们永无休止的编织状态。她们造成的这种景象,使我终于看出,那不断地从她们裆部或胳肢窝里拉出来的线索,其实并不是出之于那些各色的球状事物,而是从她们身体深处或者一个比身体更深的深处,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生硬地拽出来的。明显不同于往常的是,这些永无休止地处于编织状态的女人们,她们两眼空洞,面部不带任何表情。
        这最后的最精彩的发现,使我砰然心惊,几乎叫出声来。我明白了,这个女人们全局性地从深处往外抽取无休止线索的细节,与整个城市里男人们的突然失踪一定大有关系。
        
        《一次猜测性自杀的前前后后》
        
        1
        早些年的时候,我曾有一段日子是在北山上度过的。沿着绵延不止的茫茫山野,和山野以北无边无际延展而去的广阔漠野,我像中了邪一样,整天徘徊寻觅。我是试图考证出当年《山海经》描述世界和万物时,所大胆采用的那种特殊的叙述视角和不知所终的表达意图。
        那是一个大量遭遇蜘蛛并被它的神秘行踪与特性不断迷惑的过程。幸运的是,正当我险些无法自已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突然闯入此地的诗人,喜欢像蜘蛛一样昼伏夜出的人。
        “我是来自杀的。我要碰碰运气,看看这里能不能找到可以自杀的好地方。”
        有一天,他平静地向我表明了他的打算。而我也表现得毫不惊奇,继续埋头寻觅,继续那种佝偻着身体的徘徊。
        
        2
        一个像蜘蛛一样昼伏夜出的诗人,我觉得他比我更了解蜘蛛。他总是在远处沉默着,注视着更远处。更远处,我的徘徊和寻觅由于常常被他一同注视,会突然笼罩上一层不祥的厚厚的孤独感。
        大概是过了很久以后,又有一天,由于狭路相逢,我和他有了一次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谈到了蜘蛛。我说我唯一不能原谅《山海经》的一点是,它描述了那么多不同凡响的事物,却唯独没有描述蜘蛛。
        我大概是说到了劲头上,就不顾口干舌燥只顾自己说,说到最后情不自禁,竟然模仿《山海经》的口吻,在《山海经》里描述被它不慎遗漏的蜘蛛:“很久很久以前,那过去的年代,比较大一点的蜘蛛都选择在大树上出入,像鸟一样。跟鸟不一样的是,鸟是在白昼唱歌,而蜘蛛选择在静夜里唱歌。”
        我自顾自呢喃着,久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后来我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而且,他事实上是彻底离开了,他像一个蜘蛛一样地消失了。我从此再未见到过他。
        
        3
        一个寻找好地方试图自杀的诗人,像一只蜘蛛一样神秘地消失了。也许他只是随便说说自杀的事情,用以吓唬我,然而我且当真。我后来一直在猜测他有可能要去的地方和他有可能会选择的自杀方式。
        比如,有可能,他所谓的好地方,首先必须孤独、空旷、遥远而又生机勃勃,但必须至少有一个人。但这个人不能是好人,而必须是一个坏人,当诗人像蜘蛛一样躲起来窥探他的时候,他一眼就看透了他那被邪魔占领过的身体是草做的。再比如,还有可能,他会选择一座真正的旷野,这座旷野只长石头,不长庄稼,也不长草,但必须有一具闪闪发光的枯骨。而他认识这具枯骨,这是他的一个祖先,早些年,这个祖先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没有任何理由就离开了人群或者人烟多的地方,永远消失了。
        而关于我如何完成这场和《山海经》的描述同样没有着落的猜测,在我决定撤出北山和北山以北广阔的漠野之前,它将一直持续下去。或者我将终身待在那里,只靠猜测度过一生。
        而有关早些年我独自一人在北山上如何以徘徊和寻觅荒废的年华,就像《山海经》一样,其实只是一个随风而动的不确定的传说。
        
        《绝对找不到任何东西的阿姆普丹化学家》
        
        天空从大海远处升起,一种特有的幽暗的蓝,仿佛一个决定忏悔的魔鬼的受尽折磨的幽蓝的眼神。远处是坟丘般耸立的山脉,山脉前面是一个遗弃着不明真相的事物的旷野,那些事物仿佛尽量压抑着某种内在的狰狞,使得旷野从整体上看,就像历史不经意间丢弃在时间深处的溃烂而又饱经风化的胃。不寻常的是,旷野的一边蹲着一座巨型怪兽玩具一样被废弃的古代城堡。一个神情专注、身体佝偻、充满了内在撕扯感与安详感的学者模样的人,从左边画面处一个不知所以的地方进入画中,向着地面寻觅,其实更多的是试图从一种冥想中,一种带有绝对性幻觉折磨的冥想中寻觅着。我觉得这是一幅要把观赏者在顷刻间变成废墟的画。画中那种令人心惊骨耸的真实感,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本质的虚无,那种没有任何向往或者所得的虚无。那个寻觅者的到来或者出现,恰恰是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表现,恰恰是对这种绝对性虚无无以复加的暗示与强化,他的寻觅的样子和这个样子可能包含的实际上已经失控的向往,只是虚无的极致。因为整个费尽心机的画面其实无非是要说明,这个人来自哪里已毫无意义,他会找到什么也也毫无意义。
        也许我费了一番功夫描绘的这个画面,仅仅只是宇宙不慎丢弃在尘世上的一只劣迹斑斑的胃,它已彻底丧失了消化能力,它正放任一切东西径由时间而泛滥成灾。但它确实是一幅曾经饱受质疑和不解的油画。
        哦!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达利的一幅画,名叫《绝对找不到任何东西的阿姆普丹化学家》,很多年前我在一个旧书摊贩手中偶尔见过它,如今已被我们时代的大多数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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