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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两篇

发布: 2014-2-27 17:27 | 作者: 梁東屏



        醬油稀飯
        
        女兒掛電話說要和朋友去夜店,「玩得太晚的話,今晚就不回來了」。
        早上起床,看到冰箱裏女兒前天煮失敗之後被我改造的一鍋稀飯,昨天已經吃過一趟,「今天就繼續吃吧」。
        獨居久了,從不開夥,三餐極簡,都是切切弄弄就可吃的水果、幹果類,朋友常笑我吃鳥食,我甘之如飴。
        女兒來之前,親朋好友都說「女兒來陪,真好,一定很開心喔」。只有我自己知道將會是怎麼回事,「開心當然開心,可不一定真好」。
        我是說真的,我不習慣別人分享生活,甚至親如女兒亦如此,而且很多時候,那不是分享而是幹擾。
        我習慣在家裏練吉他、放聲唱歌,女兒來了後,每次我開始練琴她就關起門。這很正常,她有事要作,不想受我幹擾,而我過去可以毫無顧忌開懷唱歌,現在總覺得壓抑,這,也是因為覺得受到幹擾。
        我跟女兒說我們就兩個人,不用開夥,社區門口就有很多熟食可買。女兒說不知他們在食物裏放了什麼,她還是想自己煮,突然之間,原先整潔、簡單的廚房變複雜、紊亂了,多出了不少我原先視為「廢物」的東西。
        問題是女兒為曼穀美食雜志工作,一天到晚在外吃美食,僅有的幾次自己煮食,每每弄得廚房天下大亂,最終還是得我收拾。最慘的是,兩個人的食物很難拿捏,我又變回了當年的剩菜、剩飯處理機。
        天下的父母可能都一樣,舍不得把剩菜、剩飯就這樣丟掉。從小,我們就會背「朱子治家格言」----「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孩子小的時候,我也常常半開玩笑指著肚腩說,「這都是幫你們吃剩菜弄出來的」。其實,那並不誇張。
        孩子長大,開始有自己的意見、想法,作父母的該怎麼辦呢?
        兒子年初迷上「德州撲克」,在賭場輸了不少錢,我本不知,他暑假主動掛電話提起,說是很懊惱,輸掉我辛苦賺來給他、他自己在網上作生意賺來的錢,學校的課業也耽誤了,他決心不再進賭場。
        我很欣慰他覺悟,沒說一句重話,只跟他說,「我這輩子沒見過一個成功的賭徒,但是知道太多因賭而傷身敗家的人」,也沒問他輸了多少,我不想知道。
        一個月前,輾轉聽說他又去了。我主動問他,他承認了,也說覺得自己很羞恥,再也不會去,我相信了,只告訴他人生裏有很多事情是可以靠努力達成目標,但不是賭博。
        結果他還是去了。我真的很傷心,因為他學會了欺騙,已經漸漸成了真的賭徒。
        我掛電話問他為什麼?他說他認為「德州撲克」不是賭博,而是一種賺錢的方法,他認為他可以。我不想再說什麼,問他輸了多少,「起先是輸了不少,最近贏回來一些,大概還輸四千(美金)左右」。
        那你還有多少錢呢?
        「九千」。
        「好,如果輸光就輸光了,不可以去動別的腦筋。我知道你認為我這一生並不成功,但是我只手把你跟你姊姊帶大,靠的就是一步一腳印努力工作,你如果相信可以靠賭博致富,我始終是擋不住你的,你如果硬要自己去撞一下,就去吧,但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
        這次是真的體會到什麼是欲哭無淚,離開身邊才六年,曾經這麼乖巧又聽話,兩年前開始在網上作生意賺錢,讓我十分欣慰的孩子,現在竟然一心一意成為賭徒。
        女兒來了之後,其實我們雖然住在一起,見面的時間卻不多,她常常一個電話或是留言「今晚不回家了」,我也習慣了。
        熱好稀飯,擺好豐盛的小菜,我突然有個想法,打開櫥櫃取出醬油瓶,這種像餐廳裏用的小醬油瓶很好用,我用醬油在稀飯上畫了一張小臉,然後用調羹調開,嘗了一口,真好吃啊。
        小的時候,經常早餐沒有菜,只有一鍋稀飯,我們就吃醬油稀飯,那時的「鮮大王」醬油都是大瓶,要用拇指壓住瓶口才能控制流量,否則倒多了稀飯會因醬油味太重而不好吃。
        我現在坐在千裏之外曼穀一間公寓明亮的飯廳裏,一個人對著一桌菜吃醬油稀飯,彷彿又看到五十多年前左營眷村裏天花板吊著昏黃燈泡的飯廳,一個小男孩站在凳子上,危顫顫地雙手握著醬油瓶,專注地往稀飯碗裏倒醬油。
        
        傷離別
        
        女兒昨天離開曼穀,和男友去了臺灣。
        她來看我這麼多次,第一次沒送她去機場。有男友陪著,我其實不用去。
        晚上踏著夜色去店裏,第一次覺得有點孤單。打烊後回到家裏,屋裏由漆黑而變亮而清楚而空洞的一剎那,就真的覺得孤單了。
        十多年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她這次來,我們相處的時間極短、次數極少,陪他們吃了三次飯,其他的時間都是他們自己去玩或到外地。
        有天在家拿出十多年前拍的錄影帶,想起許多當年的事。
        她小時進入住家附近的蒙特梭利幼兒園,其實真的很近,走路也不過就是三、五分鐘,但我還是去買了輛腳踏車,裝了娃娃座,每天去等她放學載她回家,每次都故意繞聖約翰大學一圈,讓她坐個過癮。小朋友裏只有她有自行車可坐。
        她開心地笑,我就踩得更起勁。
        第一天送她進小學,她下車後背著書包頭也不回地就往正在集合的操場走,我看著她的背影愈走愈遠,感覺那個背包真的好像比她人還大,想到她那樣內向、害羞,卻要開始自己面對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環境,她應付得來嗎?心裏一酸,眼淚就流出來了。
        她是天生的內向、害羞、缺少自信,我很清楚,因為我也是這樣,所以特別留意如何幫助她。
        小學的第一年,她在班上沒說過一句話,很多同學甚至以為她是啞吧。只有我知道她的痛苦。我小時功課好,被選作班長,那真是晴天霹靂,因為要主持班會,竟然常常嚇得我寧願逃學也不敢在那天去學校。
        一直到有次帶她和弟弟做了橫貫美國的長途旅行,才發現增長見識的她信心大增,在同輩孩童中成為「有識之士」,滔滔不絕炫耀沿途見聞。
        從那次以後,我一有機會就帶姊、弟兩人四處走,所以他們從小就去過很多地方,她也慢慢變得充滿自信。
        她這幾年到亞洲,不論是在曼穀、新加坡、臺灣,都會幫我去拜訪其實我平常不怎麼聯絡的朋友。這些叔叔、阿姨都很喜歡她。
        這次來曼穀,已經一年多未聯絡的「東方酒店」公關主任蘇西就請她跟男友吃飯,還招待他們在這間最具盛名的酒店住了兩天。原來她們一直有聯絡。
        我每次回臺灣,見到老友,他們也會說,妳女兒上次怎樣、怎樣。那些老友,更像是她的朋友。
        也是因為這樣,她在大學修的是傳播藝術,一心想在公共關系領域發展。
        她今年大學畢業了,准備九月間搬來曼穀,花兩年時間在這個旅遊大國累積經驗。我很鼓勵她,也把她的房間准備好,她這次已經把一些衣物先帶來放進房間裏。
        所以她那天離開,是一定會再回來的。
        但是,我卻反而覺得憂傷,反而寧願她一直沒有長大,一直是坐在腳踏車娃娃座上,興奮地用手指著不遠處什麼東西,喊著「爸爸,你看….」的那個小女孩。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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