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鈕扣

发布: 2013-12-04 15:24 | 作者: 丁威仁



        我蹲在這座建築於丘陵上的城堡邊緣,大口呼吸爛洋蔥混合魚頭的腐敗空氣,像是急性支氣管炎的病人,貪婪地索求任何溫度的撫慰。其實往遠處那道被油污彩妝過的地平線看去,不難發現有許多大小、樣式、顏色都不同的鈕扣漂浮在海上,彼此禮貌地招呼、社交,卻不干預對方流浪的航道。 
        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只破舊、骯髒,過時的顏色失去光澤,像是被主人刻意而狠心的拔去,順手丟在不知名的海域裡,無辜地漂流至此,臉上孤單的眼淚似乎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好不容易掙脫了廢船堆的懷抱,卻又被腐爛的螃蟹霸道地擁抱著,在緊繃的藍黑色海泥裡,並沒有掙扎,反而認命似地像浮屍一般,毫無指望地任潮汐像海盜般吞噬。 
        那是一艘破舊的拖船,我等了許久就是為了迎接它的到來,馬奎斯說:「港口一出現,大海上的永恆情誼立刻劃上休止符」,還好,這座城堡的四周只有環行的礁石,沒有任何溫暖的膣口可以給疲憊的船隻深情的長吻,也只有被拋棄而自悲的小魚才會流浪至此,在這裡與其他的廢船同病相憐。然而它們生命也必須像革命烈士被捕後,為了維護僅有的一點尊嚴而自盡,所以它們便義不容辭地在環島示眾後勇敢地撞上礁石,與其他的廢船一起滅頂。那是一艘破舊的拖船,我曾親眼見到的,也掏出了褲袋僅剩的一枚銅幣,扔入海裡憑弔。 
        我蹲在這座建築於丘陵上的城堡邊緣,想尋找一塊平地擺放行李與貼身衣物,然後點火取消自己的身分證明。而天空的顏色也染上廢船堆裡生銹的咖啡藍,落單的鈕扣隨著潮汐的節拍舞動柔軟的波浪,想誘惑我裸身貼近這詭魅的慾望國度。我大口呼吸爛洋蔥混合著魚頭的腐敗空氣,流利地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抒情民謠。原來,死亡並不恐怖。 
        我不是水手,也並非討海的勇士,我只是個遭人遺忘、沒沒無聞的貧窮詩人,雖然我的詩裡曾出現「波浪是階梯,指向一條通往天堂的路/禁錮許久的魚群急忙捺下指印/簽訂賣身的契約合同/我是討海人,一個永不疲倦的嬰孩」這樣的句子。但我只是臆測那海的粗獷與討海人的柔情,預感著水手膜拜莫名襲擊的狂風暴雨,口裡並喃喃哼唱那首民謠,來驅逐死神降臨的恐懼氛圍。 
        我蹲在這座建築於丘陵上的城堡邊緣,聆聽海悲傷的聲音,如定音鼓哭泣,到底落單的鈕扣是否已經找到棲身的版圖?其餘疲憊的船隻在礁岩上是否打算失眠?我不知道,海洋的聽覺近來老化得厲害,連鈕扣的與月亮悽愴的奏鳴也聽不清楚。的確這場寂寞的音樂會裡沒有聽眾,只有乏人問津的指揮家站在海洋的邊緣高舉一株永不熄滅的燈光,學習怎樣哭泣。 
        我是守夜者,月光是線,波浪是海織的網,魚群都是我的情婦,而那艘埋在廢船堆裡的拖船殘骸卻是我生命終結的墳塋,它生銹的藍色是我最愛咖啡的調味,標準比例尺的終極原味,有點腐敗的氣味,像泛黃襯衫上脫落一半的鈕扣味道,像爛洋蔥混合著魚頭的異味。而我為了迎接拖船的到來,把自尊氾濫得無可救藥。 
        原來,死亡並不恐怖。 
        我只擔心無法取得合法死亡的入場券,魚群詭異的姿態,彷彿諭示著我的未來。我突然想起佛瑞德馬?阿貝(Friedmar Apel)的〈留下者之歌〉:「光線將變暗,不久黃昏將抹去各種東西的區別。往昔,紙張上有靈魂,靈魂存在書頁間,被雨淋濕,被風吹颳,現在,從伊甸園颳來一場暴風雨,一支傘遮護著這毫無生氣的一致。你向前,划進了傍晚的寧靜,只乘載我們剩餘的美好。我希望,從遠方的海岸,再一次湧出輕聲的安慰。」,我的確是那個無助的靈魂,像水母一樣,一身黏稠的明膠,留著長長的髮辮,手上還長滿有毒的蜇針,沒有人願意接近這樣不討人喜愛的生命材質,所以我寫詩,把靈魂當作書籤,在賣不出的自費詩集裡,夾頁自己破舊的生命。當然,有時水母會自斷觸手,像廢棄的破拖船般,被海風半強迫地折斷桅竿,格格不入地想轉移敵人的視線,讓他們不再注意這些想逃離的殘廢靈魂。 
        而海洋的聽覺近來老化得厲害。我待在這座曾經出產香料的島,本來想尋找一種寫作的可能,蒐集水手與鈕扣的奇聞軼事,向漁民請教東北季風與碳烤黑鯧的關係。然而,我無法拋棄自卑,我想開啟通往天堂的門,耳邊卻突然傳來貧窮詩人的流浪之歌:「母親,您是黑暗的守夜者,別奪去我眼瞳的火炬/別催逼毒蛇咬嚙我的頸,這是個/可以任意嘲笑的年代,親情/隱然是一顆掛在酒瓶外的七彩泡沫/母親啊,我想選擇生長的姿勢/把收割的麥子如臉面卸下,口裡唱著/受洗的平安詩歌,音符沿著海洋可以傳得很遠/很遠…愛肯定是場存在的冒險/所以我們要在蛙災之前,成為枯枝…」,歌聲緩慢卻如打字機的撞針般,敲擊著我的心臟。我知道,在這座人煙稀少的島上,海的脾氣最是無法預測,它躁鬱的眼神,令人不安的律動,都使得我的命運寄居於未知的風帆裡。 
        我蹲在這座建築於丘陵上的城堡邊緣,大口呼吸爛洋蔥混合著魚頭的腐敗空氣。其實,往遠處那道被油污彩妝過的地平線看去,不難發現有許多大小、樣式、顏色都不同的鈕扣漂浮在海上,彼此禮貌地招呼、社交,卻不干預對方流浪的航道。 
        原來,活著並不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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