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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华尔兹

发布: 2013-10-31 19:33 | 作者: 章缘



        梦忆大舞厅开在上海古北区一个商业大楼九楼,全层统包,客人从电梯一出来,迎面就是墙上满贴的国际标准舞竞赛海报。一幅立起来比人高的是世界冠军得主到上海巡回演出海报,洋男洋女摆出了优雅的华尔兹舞姿,穿着燕尾西服的男人俊拔挺立,油光的头发一丝不乱,眼里含笑,怀里往后仰倒的女人,金发高盘也是一丝不紊,露肩裸背的桃红云裳舞衣层层累累,头往左后方偏,长翘睫毛蓝眼影,笑得优雅。但是杜丽丽知道这个姿态摆出来费多少腰力,那像天鹅般斜后探出的修长颈项,需要多少钟头的按摩推拿。
        她移步到玻璃大门前,一个穿白衬衫系红领结的服务生抢上前开门。一进大廰,她不往舞廰那两扇金框酒红厚绒大门走去,却到吧台旁坐在了高脚椅上,一个大提包搁吧台上,掏出维珍妮凉烟,一边抽烟一边对着杯橱的镜面掠头发。服务生小李多少精乖,立即用耳上戴的对讲机通知里头:「帮杜小姐留一个台子,舞池边浪相。」
        杜丽丽是熟客了,专跳下午场,国标舞专场。梦忆是新开的舞廰,听说老板是台湾人,老板娘舞跳得好而且是个红迷,所以店名里有个梦字;另有一说,老板的二奶叫梦娜,梦自此而来;更有一说,店名是请高人算笔画合了老板八字才拍板定案的。不管此梦从何而来,这里的舞池跟百乐门的不遑多让,装潢则不走老派舞厅金壁辉煌的路子,而是简约优雅,镜墙幽幽反映壁嵌灯火,红沙发黑台面,台上五角水晶瓶里四季鲜花,夏天送来搁了柠檬片的冰水,冬天是龙井绿茶祈门红茶,晚场有现场演奏和餐点,四周立了大屏幕,不停播放日本黑池国标舞竞赛和表演的带子,吸引了不少舞龄十年二十年的中年老舞客。来得更多的是海归、新贵、日本和台商太太们,就近到舞场来消磨时光,请了舞蹈系专科毕业的年轻舞者伴舞,热情拉丁和优雅摩登,双脚踏两船,摇晃来摆荡去。杜丽丽不一样,她一心一意只跳一种舞。
        能把一种舞练好,也不简单。国标舞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讲究,它像剧院里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精致唱作,而交谊舞则是野台上粗陋无文的即兴演出。杜丽丽曾经误闯上海那些跳交谊舞的小舞厅,黑压压摩肩擦踵,全是中老年人,走起舞步四肢动,头和躯干不动,没什么视觉美感技术含量。如果那些小舞厅是大众浴池,浸泡着芸芸众生,梦忆这种地方就是高级Spa了。小柳这样说。
        一根烟抽尽,一个颀长的身影终于推门而进,笑着朝她招呼:「杜小姐,你来啦!」男人背个包,黑衣黑裤,额头高阔,眼睛狭长,一头黑色鬈发帅气地拢到脑后。 
        「小柳。」杜丽丽似笑非笑点个头,慢慢从高椅里下来,自己拎了包,带头进了舞廰。
        两人一进舞厅,都往场子里打量,看有没有熟人,更要看今天的舞客水平高低。舞场是习技之地,更是炫技、竞技的地方。场子里只有五对,四对是老客人了,有一对没见过,一顿一挫斜步横行跳着探戈,架势十足。
        小柳眼神锐利盯着场中人,杜丽丽自顾去更衣室换衣换鞋。今天穿的是一条在南外滩订制的圆裙,长度及膝,白色紫色红色一瓣瓣,转起来姹紫嫣红如繁花盛开,舞鞋是刚从台湾空运来的包头红酒缎两吋半。圆裙虽美,却显得腰粗,舞鞋倒好,可能也是她的腿还没怎么走样。她在穿衣镜前转个圈,打量,再转个圈,还要再转个圈时,进来一个人。李珊。
        「哦,你刚来啊?」李珊身材丰满,一件黑色细带直统短洋装绷在身上,缀着一条条流穗,紫色裤袜,金色舞鞋三吋高。
        「小柳晚了。」她在包里摸薄荷口香糖。
        「又晚了,那你要他上足九十分钟才能走,不需要对他们太客气!」
        李珊语气中的轻蔑,让她有点反感。「毕竟是老师,我只看他们教得好不好。」
        「小柳还行吧,我那个就有点淘浆糊了,自顾跳自己的,不管我。」
        李珊的老师,从舞蹈学校毕业一年多,在舞蹈教室里专教拉丁,几次在场里看他扭腰摆臀臂转莲花,把李珊像甩陀螺般甩得直打转。这些年轻老师曼妙的舞姿,还真是魅惑性感,但他们没有一个会跳摩登。小柳不一样,三十出头,是北京舞蹈学院的全材生,摩登拉丁一把抓,几次在电视上为嘉宾伴舞。当然学费也不一样。
        「小柳,就是太忙,我想再多排一堂课都排不上。」
        「是吗?」李珊若有所思,「我本来还想,是不是要换老师。」
        「他没空。」话一说出,察觉自己答得太急了,「还是,我帮你问问看?」
        「算了,比赛完再说。」李珊已经报名社会成人拉丁组,三个月后在卢湾区体育馆比赛。
        李珊一定不晓得,小柳是初赛评审之一呢! 杜丽丽不无骄傲地想,敷衍几句就赶紧出去了。
        她的新舞鞋踩在红地毯上悄无声息,回到他们的台子,面向舞池的小柳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说:「看看这对,满好。」
        是那对新面孔,在跳狐步,流畅轻快腾云驾雾,凌波舞步就是这样吧?小柳说狐步是摩登舞里最难掌握的,激励她学,她总不肯。没有人只跳一种舞的,他说。有没有听过「一往情深」这个词?她问。小柳笑,是那种见识到代沟的笑容。
        杜丽丽对别人的舞功没那么大兴趣,「刚才遇见李珊,她好像想跟你上课。」注意着小柳脸上表情。
        「哦,李珊。」小柳没说什么。这里大家抢学生抢得厉害,换老师也换得凶,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好轻举妄动,遇到坏学生,不是那种笨手笨脚拎不清的坏,是那种百般挑剔耍脾气的坏,那可真是哑巴吃黄莲。而且,他知道杜丽丽在想什么。他站起微微欠身,手向前潇洒一伸,「Shall we dance?」
        两人先在场边走了几趟基本步热身,待到华尔兹乐曲一响,小柳即拥着杜丽丽昂首开步舞去,一二三,一二三。杜丽丽提醒自己,一拍要短,二三拍要长,下压延伸,企及最高点,松落,再下压……套路已经学完,这几个星期都在打磨抛光。一支舞曲结束,小柳并不稍停,继续跳下一支,右手紧贴她肩胛骨下方,左手与她右手交握,杜丽丽感觉身上热起来,后背开始出汗,盘上去的发丝抖落了几绺在脸上,痒得人心神不宁。「头不要动,功架摆摆好。」小柳像对小学生般。
        她吸气拔开上身后仰,小腹贴向小柳,两人如连体婴般,又如一个树干叉出去两根花枝,在舞场里旋转再旋转,一个双峰点地,她缓缓下腰转头,一个婉约略带梦幻的转头……右腿一个踉跄,小柳把她抱住了。
        华尔兹过后是桑巴,小柳不管,继续带着她在场里飞舞,其它的摩登舞客也照旧自练自的。舞客鲜少有能同时驾驭摩登和拉丁者。这时,李珊和老师下场了,他们笑容满面在场中央,腹部和膝盖随着音乐律动,咚咚咚咚,扭胯前进,咚咚咚咚,弹腹向前,只见李珊舞衣流穗碎碎不停摇晃,丰乳肥臀和圆滚的腹部弹跳着,咻一声,媚笑着从老师胯下钻过去……「专心!」耳边响起小柳的声音。
        专心。她收束心神。年纪大了,学舞本来就慢,脑里有的,身上使不出来,顾此失彼,总是不能教人满意,偏她还不专心。这不专心的毛病,也是由来已久,早就有人对她耳提面命过了。她那时怎么会那么不专心呢?其实不是不专心,是灵魂出了窍,所以,他要说「魂灵桑紧底!」那也是心急冲口而出的老上海话吧?他常说的几句上海话,至今刻在脑里,为什么舞步就虚浮不实,没有刻在身体里?三十年后,再来跟这个上海小青年学舞,再来听他说侬啊,专心!
        连着跳了七、八趟,杜丽丽没有因为熟稔而跳得更好,反而因体力不济开始频频出错。等到小柳把她送回台子,她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嘘嘘了。小柳啜了一口冰水,笑吟吟看她,「回去练了没有?」
        「你,」杜丽丽一杯冰水饮尽,看着小柳往她杯里加水,喘着气说,「我,我累死了。」
        「基本功不行,你以前不是有基础的吗?」小柳促狭地说,拿起桌上的纸巾抹汗。
        「你也会流汗啊?我以为你是超人呢!」杜丽丽恨恨拿起纸巾往脸上一抹,纸巾上全是脂粉。真是胡涂了,抹汗把脸给抹花了,幸好这里灯暗,可能也看不清。只恨年过半百,不化妆就没「脸」出门。
        「你可以开始学新的舞了。」
        杜丽丽把蝴蝶夹取下,把及肩的鬈发重新梳拢盘起,眼睛不看小柳,但她也像额头上长了眼睛,知道小柳眼光一直没移开。
        「你可以学得很快的。」
        「还是把华尔兹再加强吧。」杜丽丽语气坚决,小柳就不再吭声了。毕竟要学生多学,相当于要学生多上课,多交钱。
        小柳起身去外头讲电话,杜丽丽看着舞池。李珊跳完桑巴,略过探戈,现在跳伦巴,在舞池中央扭摆着,身体时时保持着上下互拧的姿态,特别显得胸部高耸,臀部圆翘。其它几对拉丁舞客,男的也是清一色的年轻舞者,举手投足都是一丝不苟的专业水平,身体像蛇般从头到脚一波波起伏蠕动,而女的都是中年妇人,个个脚步虚浮,挺着小腹胡扭乱摆,靠着男舞者的引带借力在场中移动。那一对对一双双,怎么看都像是养着小白脸的妇人,绝望地要留住小白脸的心。杜丽丽嘴角一撇,她是绝不会这样出丑的。
        华尔兹已经学了半年,真的该学点别的?其它摩登舞,她过去也跳过,只是没下苦功,但是陪老张出去跳跳舞还是够用的。她喜欢的男人都比她老,快三十岁时嫁了五十开外的老张,十五年后就走了,没有生个一男半女。现在老公比她大了十来岁,是个舞痴,不是痴迷的痴,是白痴的痴。整十年,她不曾跳舞。愿意让她这样花钱花时间珍重学习的,也只有华尔兹了。那时跟老张也算夫唱妇随,但是两人一跳华尔兹就要吵架。弄不明白你对华尔兹就有这么多疙瘩?老张也是随父母流落台湾的上海人。她喜欢听他的上海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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