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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华尔兹

发布: 2013-10-31 19:33 | 作者: 章缘



        有很多事老张是弄不明白的。虽然她是真的爱过他,不像对第二个,只是找个有经济基础的伴罢了。其实,她曾想对老张说的。答应他求婚的时候,在他病床前,她曾经想说。秘密不能分享,但一天不分享,它一天不安分,滋味时时在变化,梦魇般压在胸口。又像她这个人,永远没让人完完全全明白过、爱过,因为她有一个部份盖在秘密的阴影下。老张至死爱的杜丽丽,不是她。
        其实也没什么。她二十三岁,这一生,她再也没有比那时更美了,之前,带着青涩,之后,有了沧桑。就在那一年,她像一朵花绽开,骨肉亭匀,白皙的脸上永远健康又娇羞的两朵红晕,眉眼如山水盈盈,迷你裙下一双无瑕玉腿。她在台湾南部一家美国航空公司的俱乐部图书馆工作。每一天,她都是满怀期待地醒来,预感生命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而她将因此脱离父母严厉的看管,飞向自己的世界。那个公司洋人特别多,他们高大有礼来来去去,借阅杂志时,总要跟她开开玩笑。有一天,一个洋人邀她参加周五晚上俱乐部的舞会。俱乐部有时会举办舞会,只有洋人和主管可以携伴参加,像她这种小职员是没分的。她当然去了,穿上最漂亮的洋装,走进平时放映电影的交谊厅。那天,椅子都靠墙放,天花板拉了线安上水晶彩灯,大家嘻嘻哈哈喝着饮料。灯暗,音乐响起,舞池出现了一对对人影,她好奇地看着他们移动,脚步这样那样换来换去。约她一起去的洋人在哪里?洋人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个穿西装头发掺灰的老绅士,微笑着,眼睛里有什么会勾人。小姑娘,怎么不跳舞?不会跳不要紧,我教你。
        他让她叫他祈伯伯。后来才知道他是公司的副总裁之一,中英文俱佳,温文儒雅,比其它洋人主管更有一种绅士风度。如果她知道,标准的华尔兹舞是男女贴着腹部跳,年轻的她一定不敢答应。但那时在舞会上,祈伯伯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厚实,他的笑容诚恳,而她跃跃欲试。他们跳了整晚,她一直因自己的笨拙在发笑。
        「怎么不跳了?小柳呢?」李珊不知何时已在台边落坐。
        「去打个电话。」她这才察觉小柳已去了一段时间,汗湿的上衣贴在身上久了,都冷起来了。
        「你对他真好呀!」李珊话里有话。
        杜丽丽哪会不懂,传闻很多女学生把男老师当成伴。她淡淡地说:「不用跟小朋友太计较,我是运动健身,不跳足九十分钟是不会走的。」
        「我刚才看到他跟一个女的在讲话,八成是在找学生。」李珊惟恐天下不乱,手一指,「喏,就那个。」
        是那个伦巴跳得不伦不类的肥婆!杜丽丽正想说什么,小柳回来了。
        「小柳老师,听说你是上海区国标舞比赛评审?」李珊的笑容让杜丽丽看了火气更旺,「什么时候给我指导一下?」
        「先问问你的老师吧,」小柳不想在杜丽丽面前多说,「我这里还在上课呢。」
        李珊吐吐舌头走了。杜丽丽不等小柳邀舞,率先下池去。
        小柳的手是凉的,凉而软滑,年轻的皮肤,没有历练过的掌心。他把她往自己身上一带,腹部紧贴,她就像要避开对方的索吻似的,上身往后仰头朝左四十五度。他凉凉的手指轻托她的下巴,调整一下角度,就像开车前调整座位和照后镜。满意于座驾的现况后,小柳便发动引擎了。一步跨前,她依顺向后,一步后退,她紧追向前。跳舞的时候,他是主人。
        彩灯旋转,朝四面八方投去彩色光束,有时一道特别亮的光束凑巧照进眼睛,让人有一秒钟什么也看不见。
        你要完全相信我,让我带着你。我不是用手来带你,是用腹部,贴着它,感觉它。
        从没有跟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的她,贴着一个男人的腹部。南台湾的夏日焚风,汗湿的薄衫。那块肉温暖坚实又活跳起伏,顶推她向后,又内缩引她向前,她不禁偷偷转头看那块肉的主人。侬啊!魂灵桑紧底!主人这样叹道。其实他自己也不专心,不时偷看她一眼,叹口气。她知道,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因为他握住她的手热得发烫。是这般良辰美景,是这般情意绸缪。
        那时他们已经跳了好几次舞,瞒着她家人,有时在公司舞会,有时在外头舞廰,他们跳华尔兹,只跳华尔兹,这是他的最爱。他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当年多少名媛淑女愿意跟他跳舞,他也的确娶了门当户对的一位。但他说,我最欢喜跟我的小姑娘跳,我晓得她有一天会跳得很出色。欢喜,他总是把喜欢说成欢喜。因为喜欢一样事,就会欢天喜地?一开始,她没有察觉到欢喜就是喜欢,甚至是爱,等到明白了,已经太迟。
        最后一次在他家客廰, 百叶窗吹进七0年代末夏日的晚风,淡淡的蚊香味,昏黄的灯,沙发前的木板地光可鉴人,他放着一张黑胶唱片。那是一个有草坪的洋房,小区的居民大多是公司的洋人主管。跳了一趟之后,他握着她的手没放,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教她跳舞了,因为他办好退休,就要去美国,太太和女儿早就去了美国,等他一家团圆。去了美国,他说,我要想办法回上海,回去看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望着他,那时她还不知道,还不知道这该死的贴着腹部跳的华尔兹,这上升下降潮水般让人发晕的起落,这手和脚的碰触、眼光和微笑的交换,已经让她无法再回去天真无邪的存在。她不知道,之后多少年,他使劲把她揽到身上彼此相贴的这个记忆,会发酵成销魂胜过性爱的感官经验。
        再跳吧,记住我教你的舞步,将来见面,我们还要跳!他拥她入怀,在客廰一遍遍跳,那首歌她记得很清楚。Somewhere my love there will be songs to sing, although the snow covers the hope of spring. Somewhere a hill blossoms in green and gold, and there are dreams all that your heart can hold. Some day we will meet again, my love…
        总有一天在某个地方,我们会相见,吾爱……
        小柳一个止步,巧妙避开就要撞上他们的舞客,一派优闲地继续向前。他拥着她就像捧着一束鲜花,小心呵护,还要展示给所有人看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极难得的时刻,当两人跳得无比契合,她就又变得年轻柔软,她就又灵魂出窍,飘回到三十年前南台湾的夏日,从内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但不是今天。她觉得自己整个泄了气,腰挺不直,脚步更是错乱。她最讨厌上课的时候有人干扰,她要这九十分钟安静专心,两个人都把心放在舞里。
        「累了吗?」小柳停步。
        「有点。」
        「那再练练基本步就下课?」
        他们在舞池一角绕着四方练基本步。你进我退,压步上升下降,我进你退,压步上升下降。当年祈伯伯就是从基本步开始教起。如果他只是找个年轻女孩排遗寂寞,他不需要这么认真。他说,我最欢喜跟我的小姑娘跳舞,她有一天会跳得很出色。他没有跟她要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把她拦腰拉近跟他相贴。而她觉得已经把童贞给了他。
        账单送来,直接送到杜丽丽面前。大家都晓得,像这样男少女长的舞搭子,都是女的买单。杜丽丽买了单,又数了几张百元大钞给小柳,小柳把包一背,潇洒一笑:「杜小姐,我走了,下回还是老时间?」
        「老时间。」杜丽丽微笑目送。她不像有些人,下了课请老师饮茶、吃饭,让老师陪着去推拿,也许还陪着做其它的事。也难怪。当男人以如此潇洒帅气的舞姿,托带着你腾云驾雾时,谁的心里不发颤呢?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个中滋味了。
        她缓缓起身,到更衣室去换衣鞋,此时场子里又开始了华尔兹。疲惫的杜丽丽沿着场边往前走,没有回头。最后一条华尔兹跳过,她的舞伴已经离开了。(原载小说界,2011.3,新华文摘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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