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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探戈

发布: 2013-10-31 19:31 | 作者: 章缘



        老范的日脚,本不会跟台湾太太有搭界的。
        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人生的轨迹相差十万八千里,不仅是上海和台湾的空间距离,还有七十来岁及五十来岁的年轮代沟,更甭提一个是水里来火里去阅人无数的老克拉,一个是平凡守分温室里生长的家庭主妇。这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却莫名其妙被一条银河给牵上了线。
        说得好像有点暧昧。谁说一个男的遇上一个女的,就一定会有暧昧?但它还一定就暧昧,因为老范最善于营造一种浪漫的气氛,最知道怎么说怎么笑,眼神怎么勾转,能让面前的女士心旌荡漾,不管是芳龄二十的小姑娘,还是跟自己一样白发多过黑发的阿婆。但是那暧昧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种。
        老范就住在上海水城路一带某个所谓的「文明小区」。那一带已陆续被日本人台湾人入侵蚕食,一个个新建的高档小区配有会所绿地和大门警卫,一间间日本居酒屋克拉部,台菜店及台湾小吃。走在水城路,他彷佛到了异乡。唯一让他心安的是他住的小区,多少年来维持着同一个面貌,白色的外墙风吹日晒成粪土污黄,大门外的小块绿地上堆满杂物,盆盆罐罐种了些蒜苗香草,外头停了一排脚踏车,少数人家门口停着小轿车,公共楼梯间灯泡不亮,玻璃窗破了几块,连长竿伸出去晾晒的衣服,也显得面料粗糙,特别寒碜。但是这里安静。真的,老范每次走进自己的小区,都讶异于这里跟外头的差别。外头,就在一条街之外,是那么车水马龙市嚣不断,一走进这里,怎么时光倒退了二十年,什么都缓下来,安静下来,不慌不忙。就连这路边的墙草,随风摇曳都带着韵致。二十年前初搬来时,这里是被人羡慕的时髦小区,老友们都还挤在拥塞污暗的石库门,他就搬到了这里。他总是那个最快接受新事物,拥抱新变化的人。老友都说,小范啊小范,侬来塞,花头经老透啊!
        再怎么物质贫乏的年代,他也能穿得整整齐齐,跟别人一式一样里,从领口袖口这儿那儿一点一滴翻出讲究来,只给内行人看。多少个运动,他都避开了大浪头,从没真的伤筯挫骨,就像这路边的草,劲风来了弯弯腰,风过了又腰杆笔直。到现在,要过七十四岁生日了,他的腰杆还是挺直的,一头银发,常年穿条吊带西裤,烫得笔挺的衬衫,擦得锃亮的皮鞋,挺头挺胸走在马路上,他老范还是很有看头的。
        说有钱,他没什么钱。除了这套旧的一室一厅,跟他年纪相当的老家具和即将报废的家电,醒目摆在橱架上的古董唱片、留声机和老相机--不是收藏品,是他青春岁月的纪念物(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没有在几次运动里给搜刮一空),此外身无长物。但是那些老东西都是有来历的,就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如果你有机会到他小屋里坐坐,可以听到很多故事。他不谈工作和出身背景,只爱吹什么时候在那里看过的一场热闹,跳过的一支舞,吃过的一顿大菜。这热闹这舞蹈这美食,当年人人爱听,刚从翻天覆地的运动里熬过来,什么主义啊党啊建设与破坏都腻了,只想把眼前的小日子过好,一个繁华的老上海,由见证人活生生带到眼前来,怎不教人怀念向往。经过数十年清汤白水的日子,新的繁华来了,来势汹汹,沛然莫之能御。有了新的繁华,老克拉的故事就真的翻页进入历史了。但是老范还腰杆笔直(归功于多年的舞功和私人的讲究),还未进入历史,老听众跑了,他还能“花”来一些新听众,最多的就是跟他学舞的女士们。女士爱听故事,不管是穷是富。他现在讲故事总带点怀旧的伤感,还有一丝嘲讽,以潇洒的手势,多情带笑的眼睛(年轻时一双桃花眼,现在一笑就布满鱼尾纹)娓娓道来,跟他煮的黑咖啡一样,很香,很苦。
        靠着一点退休工资,老范还是过得有滋有味。邻居们每天看他穿着整齐,走进走出,小屋里也不乏访客,女客居多。同龄的人早就背驼气衰,冬天在屋子里孵着,汤婆子渥在怀里打瞌虫,夏天敞开门窗,一件汗衫一把蒲扇赶蚊子,只有老克拉活得像个人,像个男人。他们总结一句,老范啊老范,路道粗,花头多来兮。
        老范的一世英名,却差一点毁在这个姓杜的台湾太太手里。
        就跟着老范称她小杜吧。小杜住在附近的涉外高档小区,这天下午,她到台菜一条街来吃饭洗头,然后到便利商店买咖啡奶精。买好后,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往前逛去,便到了刚整修得焕然一新的文化中心,外头挂一长条红幅写着奇石展。小杜对石头没感觉,除非它们能发光。长日无事,她还是走进去。
        一进展览会场,小杜就后悔了,只有她一个参观者,讲解员一路跟随。奇石都很大,样子千奇百怪,颜色也多变,依据造型冠上名称,太极、骏马奔腾、蓬莱仙岛,还有座八仙过海,简直无奇不有,也不知是否真的天然。小杜想到还是云英未嫁时去兰屿玩,导游指着海边一个有洞的巨石说叫玉女岩,当时她百思不解。每个奇石前的名牌上都有标价,动辄五、六位数。讲解员看她的举止打扮,跟前跟后特别热络,说奇石可以镇邪,摆在家中增添气派。要把这么个几吨重的石头放在客廰,那客廰也不能是一般的客廰。
        走了一圈,看小杜只是微笑点头,并未对任何一块石头表示兴趣,讲解员指着一个镶在金属座上巴掌大的石头,彷佛是两个相拥的人形,一边的手笔直长伸,要不您买个小一点的,摆在茶几上也好看。她一看,牌子上写着“双人探戈”。为什么是探戈不是华尔兹?她仔细端详。因为石头刚硬吗?相较于她所钟爱的华尔兹,探戈充满了拉扯抗衡,男女相互叫板。售价……
        没来得及问售价,讲解员已笑容满面向外迎去,门口走进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肯定是什么大买主啰?小杜不由得特别注意,没想到来者眼睛瞟到她,竟然在她身上略停,而且微笑着对她微微颔首,一派绅士风范,然后才跟讲解员用上海话说了几句。小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是老先生几句话,说得讲解员眉开眼笑。老先生说完本来要走,却改变主意往她这里走来。小杜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对方,是她大胆好奇的眼光把对方引过来了。
        “侬好,阿拉勒拉啥地方碰着过?”老范彬彬有礼开口了。
        “我想没有,没见过。”小杜说。她刚卷过的鬈发在脸庞两侧恰到好处修饰着脸部线条。
        “是吗,怎么这么面熟,这么好看的笑容,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老范说。这是他最常用来称赞女士的话,不是称赞对方的头发五官肢体,是笑,是神情。再怎么皮肉老皱的女人,也相信自己笑起来好看。
        我在笑吗?小杜暗惊,对一个陌生的上海老头?其实,公平一点讲,这个人虽然满头银发,跟老头是不搭界的。他脸色红润,腰杆挺直,而且还双眼放电。要说老头,是家里那个吧?
        文化中心里有交谊舞廰,下午场两点到四点,老范常带着女学生来跳舞。新装潢好的舞廰,仿外头夜总会的腔调,装了吧台(主要提供热茶水)、沙发,柚木地板的舞池被挤得只余一小块,天花板上一个巨大如钟的银色转灯,照着底下的舞客彷佛梦游。小杜反正没事,有个像老范这样的地头蛇领路,她就把三层楼的文化中心给走了一趟,跟着老范向里头的主任办事员阿姨等打招呼。她发现,老范的人缘不是普通的好,那些阿姨们从领导到小职员,看到他也像那个解说员般眉开眼笑。老范总是拿自己开玩笑,赞美着对方,虽然那些赞美称不上贴切,更不含蓄,对方总是嗔笑地照单全收。
        此人是谁?新学生?也有人问起小杜。老范总是忙不迭地摇手,这位是新认识的朋友,人家是台湾人。
        「台湾人哪能啦?侬吃伊勿落?」办活动的小姐,跟老范没大没小地笑闹。楼下讲解员就是老范介绍给她的。那小姐一张五角脸,高高的颧骨,戴一副双色方框眼镜,看起来精明。她转向小杜用普通话说,“范老师在我们这里是最有名的老师,你要跟他学跳舞,不要太好噢!”
        小杜看向老范,老范也看向小杜,两人同时转着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
        老范讨女士欢心,已经成为一种反射动作了。从十几岁的小伙子,历练到今天,他早已成精。在他的圈子里,还没有哪个女士他摆不平拿不下。就像鲜花和蜜蜂的关系,老范深信,这些盛开知名或不知名,玫瑰般娇艳或菊花般淡雅,甚至是野花般不起眼的女人,只要是花,它就等待着蜜蜂。他老范作为一只从不怠工的蜜蜂,出入过多少女人的心房,虽然没有一个长留身旁,因为他不是死认一朵花的蜂,但他曾吸取过多少醉人的花蜜呵,午夜梦回,为了自己做出的浪漫事薄幸名,既伤感又满足。
        但是这回这朵花,可不是他轻车熟路就能掳获芳心的。这是生在台湾的花,一位台湾的贵太太。真的吃伊勿落?老范的斗志被燃起了。老话一句,天下的花都待蜜蜂来采,这位也不会例外。
        小杜被老范的眼睛,看得调转了头,脸微红。这个老男人。她发现自己也像那些上海阿姨一样,啐骂着,又高兴着。
        但是小杜没有接受老范的邀请,进舞廰去跳上一曲。交谊舞可以不贴着身,手总要给人握着吧,另一只手也能借机在后背上做功夫。再说了,今天的鞋子不对,而且,那个舞廰有点怪。
        老范天天下午到文化中心报到,每跳几支舞,都要去外头绕绕。那个台湾太太却消失了。他对小李和小陈两个学生,还是殷勤有礼,但是他自己却感觉不到花的香、蜜的甜了。这天跳完舞,小李提议去隔街的港式饮茶喝下午茶,那里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两碟点心,一壸龙井,可以坐上半天。他托言有事要先走。小陈在旁说,不如明天去喝咖啡,有家台湾人开的咖啡馆,情调蛮好,还有一种红豆松饼,味道不要太好噢。他也摇头。他像个绅士般欠身,说还是改天请两位到我那里坐坐吧。小李小陈微笑,再约吧。她们都喜欢去老范那里,想着要怎么摆脱另一个,得到老范所有的关注。
        老范走在马路上,有点百无聊赖。突然一阵香风吹来,飘来一句软甜的台湾国语:“范老师,你好。”怎么有人到了这年纪,讲话还这么嗲声嗲气?老范摆出严肃带着一丝悲伤的面孔,对着眼前的这张笑脸。
        “不记得我了?”小杜笑。
        “怎么会不记得?”老范说,“小杜,你这几天都到哪儿去了?”
        “哎呀,我这几天倒霉了,全球股市大跌……”小杜住了口,没必要跟他说这些吧?虽然觉得这个人挺有趣。
        “你也炒股?”老范说,“我晓得几支牛股,可以给你作参考。”老范不炒股,但要吹出一套股经却是轻而易举。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老范的小区前。“我就住这儿,要不要上来坐坐,我有很多上海的老照片。”
        “你一个人?”
        “吾和一只猫同居。”
        “今天不行。”小杜说,“我还有事。”
        老范再加把劲儿,表达自己的关心,“炒股要当心,一套牢,菜钱都没了。”
        “没事的,我先生拿了五百万给我玩玩……”小杜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这句话她常跟朋友们讲,大家都被股市套牢,笑闹惯了。
        老范脸上还笑,但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他不再殷殷望着小杜,好像要用眼光把她圈住,而是很快地挥手道声再会,转身进小区了。他移动起来像只猫,悄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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