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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探戈

发布: 2013-10-31 19:31 | 作者: 章缘



        小杜五百万的玩笑话,把老范吓醒了。乖乖隆地咚,他老范是吃饱了撑着,去招惹一个这样的贵太太。恐怕连请她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他想到十几年前见识过的一个台湾太太。
        十几年前,那时上海跟现在可不一样,百废待举,他正忙着重拾舞艺。有一回老同事们在上海最有名的海鲜楼吃饭,反正是单位开销,大家放开肚皮吃,尤其是大闸蟹。大闸蟹人人爱吃,那时价钱还没涨到现在这样。总之,上海的一些好东西,大闸蟹也好,房子也罢,都被台湾香港人炒得比天高。十几年前,一人两只大闸蟹,就吃得齿颊留香心满意足,可以跟别人夸耀了。突见两个侍者伺候着一个贵太太走来,贵太太一坐下开口就要了六公六母一打大闸蟹。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刻钟后,大蒸笼来了两个,侍者开笼,里头伏着一公一母两只橙红红的大闸蟹,贵太太伸手拿来,螯脚一一折断放在一旁,两手一扳剥开蟹背,低头一门心思舔吮膏黄。两笼吃毕又来两笼。如此这般,六笼十二只大闸蟹膏尽黄干,肉都啖光,蟹脚打包带走。贵夫人走后,大家趁着几分酒意,唤来侍者,侍者说此人每到此节,就从台湾飞来吃大闸蟹,一吃就十只一打,蟹脚不及吃,带回当点心,真是个蟹痴。
        当时大家都摇头冷笑,台湾人就是巴,大闸蟹要细细品尝,狼吞虎咽无异焚琴煮鹤。他太了解这种嗤笑了。在那个大多数人都捉襟见肘,靠着单位才能出去打牙祭的年代,这种不为摆谱只为自己喜欢的豪奢吃法,对大家造成多大的震撼,多大的威胁。这成了老范常讲的故事之一。他老范也向往这种豪奢。如果可能,他也要尽情享用所有对他有情而他也有意的女人。一般人只吃一、两只,有的人可以一口气吃一打。
        可是现在,他想到这个狂啖大闸蟹的台湾女人,却觉得说不出的鬰闷了。回到小屋,每天下午必有的点心咖啡,也无心调弄。白底黑纹的咪咪,卧在窗台边,冷冷看着他发愁。咪咪,来,咪咪?连猫都不理他。他是个没人要的孤老头啊!老范把头抵在靠窗的小圆桌上,往日的豪情锐气都消散了。七十四了,还能花多久?他自怨自艾。
        小杜的样子清晰万分地浮现眼前:双排扣复古式米色风衣多么合宜,说话时鬈发在脸边轻晃多少风情,她的眼睛因怀疑而生动,表情因冷淡而有魅力,小腿匀称修长,穿着那双美丽的短皮靴,显得脚步轻盈。他要让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他动心。
        约她出去。去哪里?老范不愧是老克拉,知道西餐这种噱头,对台湾太太不起作用,人家搞不好天天吃西餐。泡高级咖啡馆?他懂行情,一小杯咖啡就要五十元,还不能单请咖啡。上舞厅,那也要高档如百乐门吧?那里哪能随便进去,一不小心就被扒一层皮。送礼物?那些手机炼条、丝巾、小荷包之类的,送送小李小陈还行,拿来送她,不让人笑他小儿科? 想来想去,还是请到自己的小屋来。他的小屋有情调,又实惠,进可攻退可守。
        老范在那里伤透脑筋,却不知小杜的心思。其实小杜先后嫁的两个男人,年纪都比她大得多,她比别的熟女更看得出老范是个宝。经过岁月洗涤渲染的成色,辛辣成熟却又脆弱天真,随时准备拜倒在石榴裙下,奉上一颗热腾腾的心,却又发乎情止乎礼,自嘲自谑总能化解尴尬。这样的男伴,还真的可遇不可求。
        小杜没有多给老范一个微笑、一个眼风是有原因的。倒不是顾忌老公。老公除了生意,什么都做不了了。有时她觉得,老公只是带着她出门充充门面,就像让她陪着躺在床上做做样子。她考虑的是,这是个上海男人。她不知道这个上海老男人,会不会有什么目的?除了她这个人以外的目的。
        老范小杜的第三回合交锋,发生在书报摊前。老范不买报,每天早上到街口的书报摊翻翻东方晨报,傍晚再翻翻新民晚报,上海大小新闻翻不出他的手掌心,这全靠跟卖报阿姨的交情。这天傍晚,老范正翻着报,听到了那软软甜甜的台湾国语:“新周刊有吗?”
        可不是她吗?老范喜出望外。小杜也看到他了,“这么巧。”
        “我就想着,也没有你电话,天涯海角去哪里寻人?”他语气夸张地说。
        “范老师找我?”小杜忍着笑。
        “对,我要过生日了,请你来吃蛋糕。”
        “我……”看着眼前这张笑脸,小杜一时不知如何拒绝。这个人倒底想做什么?总不会真要追求她吧?她的结婚钻戒好端端亮闪闪戴在指头上。手机叮当响一声,教她跳舞的老师发来短信,说要暂停上课,因为最近有参赛的同学需要加紧练习。小杜心一沈。
        “小杜,怎么样,能赏光吗?”
        “好吧,在哪里?”
        “我住的小区你晓得的,三楼一室,星期五下午三点,一定要来。”老范说完就走,怕她改变心意。
        一周里的时光,老范最喜欢星期五,那是周末的开始,街上气氛特别热络,人心特别自由。这是为什么他约小杜星期五来。他把小屋收掇整洁,厕所里换上雪白的新手巾,窗边圆桌铺上那条手织的白桌布,端出最宝贝的两组咖啡杯,银汤匙擦得雪亮。他穿上了最好的衬衫长裤,系上一条花领巾,选了一张摩登舞曲,先就在屋里转起圈来。咖啡壸在炉上咕噜噜响,咪咪冷冷看着主人发痴。
        时间到了,小杜没有来。老范在窗边望眼欲穿。不会被放白鸽了吧?台湾女人,他毕竟是吃不准。
        三点一刻,小杜出现了。
        小杜一进小区,就浑身不自在。她没来过这种地方。危险吗?可能。还继续吗?为什么不。这几天她心情恶劣。过去大半年来,每周都让老师陪着练华尔兹,没想到老师突然抛弃她了。是她自己坚持不肯参赛,老师为了赚学费拉抬知名度,替参赛学生护阵也是无可厚非。但小杜就是挥不去那种被弃的感觉。是她投入太多了?还是他太无情?
        她自然倒向了另一个张开双臂的有情人。她是不是太大胆了?根本不知男人的底细(怕什么,难道这个老男人还能勉强她? ) 不过是萍水相逢,她没准备出墙,也不会跟这种人出墙(好就好在萍水相逢,都五十几了,还在等什么?)
        老范在窗边看见小杜走过来,心开始急跳(是两年前装的心律调整计故障了?)。这可是他老范证明自己男性魅力的终极考验。如果这个女人走出他小屋,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他就要认分服老了。
        小杜一进门,老范心就定了,因为她笑的样子看起来不一样了,带点娇腆,肢体动作也变得比较妩媚自觉,这细微的变化只有像他这种老姜才能辨识。精神一振,老范恢复了原有的潇洒风度,让小杜在圆桌前落坐,端出蛋糕,倒了咖啡。
        小杜拿出礼物,是一个巴掌大的石头。“这尊石头叫双人探戈,像不像?”
        老范接过来。这是那个奇石展里的东西吗?她肯定被宰了。这个世道,石头都成了宝贝。他双手捧着,点头,“灵啊,老灵啊,谢谢侬噢,看来小杜也喜欢跳舞。”
        老范说着文化中心跳舞的事,开自己玩笑,然后说了些沧海桑田的往事。他估量过,老上海的繁华不如老上海的沧桑让台湾太太感兴趣。然而,陈年往事在这斗室里听来遥不可及,小杜啜着咖啡,打量这狭小的客廰。这人也真能吹,她还以为这里会是陋巷华屋,别有洞天,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老房子,一些旧东西。咖啡有点煮过头了,蛋糕裹着厚厚一层奶油。今天不该来的。原先在这人的殷勤中得到满足,现在只觉多余。为了礼貌,她努力表现出兴趣,在适当的时候蹙眉或微笑,并寻觅告辞的良机。
        终于老范不说话了。他往椅背上靠,笑吟吟看着她。那是双会勾人的眼睛,她避开那眼光。小杜现在很确定自己的方向。
        此时,探戈舞曲响起,一扫斗室的恹恹之气,那分明的鼓点,好像在催促着什么。老范起身邀舞,她略一犹疑便伸出手。空间很小,他们在这小空间里作小的蟹行猫步,作小的回旋,停顿,摆头,后仰。老范很会带领,暗示动作明显,即使她久不跳,也能跟随。小杜逐渐放松了,开始感觉到那种来自老男人的安全感,沾在男人身上的咖啡余香,混着古龙水的味道,老旧的橱柜,墙上泛黄的照片,褪色的沙发布罩,沙发上好整以暇舔着脚掌的猫,整个氛围让人像要跌进迢迢的过去。
        舞入了第二曲,是她知道的老歌,白光的秋夜。沙哑的歌声,非常老派。我爱夜,我爱夜,更爱那皓月高挂的秋夜(她停顿,她转头),几株不知名的树,已落下了黄叶(她看到秋风紧吹,梧桐凋零),只有那两三片,那么可怜在枝上抖怯(以为要往那里去,谁知转向这边来,所有思量都不见),它们等着秋来到,要与世间离别(两片,两片黄叶紧紧巴住枝干不愿落下,不愿落下啊!)她巴紧老范,老范巴紧她,他们要叫停时光……一曲舞毕,老范让她朝后仰倒。她朝后看,朝后看,整个世界颠倒了,停顿了。老范将她抱起,吻住她的唇。
        这吻来得意外,却也没那么意外。那是个很绅士的吻,轻轻压在她唇上。老范抱住她的腰,她感到力气被慢慢抽掉,身体有点软。第二个吻就来真的了,老范有着异常灵活的唇与舌,汨汨汲取如蜂直探花心。
        长长的热吻后,老范没有下一步动作,让她头靠着自己的肩依偎着。小杜乖顺地伏在他肩头,软绵绵像喝醉酒,等到清醒时四周悄然,唱片已经转完。老范不说她也知道,这个老鬼,早就不举了,却又偏来招惹她。小杜抬起头来,眼眶里充满泪水。
        这要命的双人探戈。(首载于二0一0年四月号印刻文学生活志,收入九歌九十九年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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