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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那面照妖镜——看纪录片《幼儿园》

发布: 2013-7-18 19:41 | 作者: 张凌云



        人长大后,总是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像眼前有个鬼打墙,认得清别人认不清自己。即便每天照镜子,依然是只看到面目,看不到灵魂。可往小时候一看,就什么都一览无余了,自己也好,别人也罢,是个什么德性,一照即明。童年是我们的照妖镜。在童年那里,我们像醉了酒的山大王,不胜道德束缚,不胜成人法则,现了原形。
        今天无意中看到张以庆的纪录片《幼儿园》,我兀自坐在电脑前现了一把原形。那里的每个孩子都是我们自己啊,大千世界,万种人性,琐细微小,就像人的灵魂上生长铺列的汗毛,被放大到根根可鉴,温暖,也让你出一身冷汗。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像小时候那么笨拙,痛苦那么实际,那么假装世故,我们一点都没变,只是学会了隐藏。 
         
        从分离开始
        从入全托小班的第一天,绿条纹小孩经历了一场自己的人生。妈妈要走了,他撕住妈妈的衣服豪哭,不喊妈妈别走,只喊:老师别抢我,老师别抢我。妈妈一狠心把绿条纹揪自己的手掰开,起身走了。他先是大哭,后来边吃边哭,咬一口苹果哭两声,再咬一口苹果。到后来,把头支在桌子上,空茫茫地发呆。一个坐在桌旁的红裙子小女孩,蓦地仰天大哭起来。痛苦真是无缘由地就来了,夺走你。要长大,得从忍受孤独开始,从独自承受痛苦开始,从放弃开始。内心里的翻转,小孩呀,你得自己抚平,谁也帮不了你的忙。
        有时候也说不清,一个生命生长,总是从分裂和分离开始。我们这个混沌的球,先分裂出四肢,再分裂出五指。先与母亲的子宫的分离,到世上呛一口凉风,哭上一场,就算是出生了。再离开家庭,进入群体,那个别扭啊,看谁都跟自己不一样,看谁都一副冲自己饱以老拳的姿态。到了一定的年龄,我们又从自己身上分离出他人。想想这是悲剧还是喜剧呢?你看那林中的大树也是如此。种子从母亲身上分离,在风中飘一场,落地生了根,凉凉的、深黑的泥土啊,就那么钻了进去,长出一根树干,分了枝桠,再分了万千繁叶,就是生了。树的荣枯,就是人的颠簸,从几十年的生,到几千年的生,谁都得翻腾沉浮个几回,不把你折腾够了,老天爷会惭愧:白生了你一场。因为不让你趟几个过儿,你怎么知道生是什么?
        我有个小侄子,三岁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孩子每天守着满屋大人,可没一个人正经搭理他。小男孩孤独啊,拉着我这个新来的姑姑使劲说话。他家有个院子,大冬天的,土地里什么也没长,就几棵枯草在风中瑟抖。小男孩拉着我跟那枯草说了许久。指着它咿咿呀呀地跟我说一会儿,再低头看着那草呜呜噜噜。孩子的话,很惭愧的,我一句也没听懂。小孩的孤独,大人更是不懂。那年小侄子刚开始上幼儿园,每次送去都是一场战争,必在幼儿园门口闹个河涸海干。大人哄着骗着一次次往外送,这个过程就跟母亲生产一样,得从身上一遍遍撕下那肉,一次次疼痛,才是长大。
        似乎应了出生时那句魔咒,我们每逢分离总是哭泣。合时的喜是小事,分时的悲才是大事。到老了,快死了,要和这世界分离了,要和冥冥中的母亲合体了。那是又分又合的时候,所以弘一法师说得精妙,真是“悲欣交集”啊。
          
        太笨拙,还是太固执?
        我们要越过自己最难了。灰衣小孩早上起来穿衣服,前襟系扣的汗衫穿进了一个胳膊,另一个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了。他专注地穿了一会儿,终于绝望了,生着气将衣服胡噜下来,伤心地扔在床上,说:不穿。不解气,又拿起来在床上摔了两摔,说:烦人。
        不会,真烦人。要学会,那是越过整个的自己翻过去,得使多大的劲?他没办法,脱了厚的套头衫,又找了一件宽松的衬衫,一个胳膊伸进去,原地转着圈地终于把另一个胳膊穿上了。系扣真难,他每系一个扣,就露出一次咬牙切齿的表情。是啊,不使出咬牙切齿的劲儿,怎么翻得过去?
        另一个胖小孩,坐在地上穿系带的运动鞋,漫长地扯紧、系上,全屋的小朋友都走光了,他还在系。终于系好了,他双手撑着两边的床沿,膝盖费劲地、倔强地挺起来。不使出这倔强的劲儿,怎么能经得住这么复杂的纠缠?
        还有一个白衣小孩在摞椅子。要将一把椅子倒转过来,摞在正放的椅子上,椅子面对着椅子面。小孩把椅子倒过来,却怎么也放不下——被椅子背顶住了。老师在旁边说,换个方向,转个面。小孩想了想,又把椅子正了过来。再看看,还是摞不上,只好再倒过来——椅子背又顶住了。小孩使劲往下推,推不动,只好寂寞地看着窗外。就是不会左右转啊,就是怎么也不会左右转啊!
        熊经纬是心算班的优等生,长得雪白干净,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老师出题,他心算,“嗖”地就翻了过去,厉害极了。老师问:30加15,他想也不想就答45;老师又问:13加41,他略一想,一个大喘气:54。又答对了。老师又问:56加62,他又一喘气,刚要说又咽回去,闭眼想一会儿,又一个喘气:118,又对了。老师接着问:36加56,他又一个喘气,闭眼想一会儿,笑了,没说出来。老师再问:39加56,他连着两个喘气,没算出来,终于捂着嘴笑了。他不断地往上翻自己,终于还是卡住了。谁说我们的天空是无限的?不,它永远是有限的。
            现在,我们是大人了,脑袋比以前聪明了,可每当要越过自己时,我们还是这么地笨拙啊。非得使出咬牙切齿的劲儿不行。可翻不翻得过去,却是不一定的。大多数时候,也只好寂寞地望着窗外。我们是太笨拙,还是太固执?
         
        异物
        异物带来不适。
        剪头发的剪刀,那是冰凉的金属,碰着我们的身体,多恐怖。那细小的、无孔不入的、扎人皮肤的头发碴儿,弄得人浑身麻痒,多难受。还有那洗澡时的碱泡沫,渗进眼睛里、嘴里、耳朵里,又苦又疼,像是要占领我们。异物多么恐怖。
        面对冰凉的铁器,小孩脸上怕得很啊,瑟瑟缩缩躲躲闪闪——那铁还是冰一下,带来一阵战栗。头发碴像甩也甩不掉的一群小虫子,擦头发碴的刷子比头发碴还扎人。小孩脸上的不耐昭彰。还有那些泡沫,那些劈头盖脸浇下来、几乎让人窒息的洗澡水……面对这些异物,小孩大哭着前张后挣,不耐地手舞足蹈,大喊着“我要跑,我要跑,我要跑,我要跑……”
        长大后,面对与我们不同的事物,我们心底里还是喊着我要跑,我要跑。可是,更可怕的是,我们已经学会了消灭异己。
        
        一场对世故的模仿
        一个小孩说:交警能收很多钱。
        老师问:你看见了?
        小孩说:我干爹就是交警。
        老师又问:假如是你,收了钱怎么办?
        小孩十分顺溜地回答:交给领导,自己也分一点。
        一个高个男孩,老师问:“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他说:“因为,我是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老师的帮助下长这高的。”
        另一个小孩,长着耷嘴角,一双单眼皮薄薄地立着,一副小市侩模样。老师教画画,他撇着嘴不停地说:“我早就会画了。我早就会画了。”老师说:“你别讲大话,一会儿我看你画。”
        他们过早地学会了大人的腔调;过早地将大人们的面相,挂到了自己的脸上。
        ……
         “请你们像我这样做”
        “我就像你这样做”
        “请你们像我这样做”
        “我就像你这样做”
        这响彻教室的朗诵,伴着老师的动作和孩子们整齐划一的动作,忽然让人觉得有点恐怖。我们原来就是这么学会世故的。在世故中,终究渐渐习得了世俗,并最后落进了庸俗。这里的每一个干净天真的孩子,都在这整齐划一的教导中学会了守规矩,再不敢越雷池一步,也渐渐忘记了如何超越桎梏。愚昧从何而来?是从听话开始。
         
        痛苦,爱
        老师问,全班同学你最喜欢谁呀?
        胖小孩一歪头,问:女的?
        嗯,女的。
        胖小孩想了半天,腼腆一笑,说:不知道。
        老师说,你喜欢了,你不敢说。
        胖小孩一咧嘴,十分惊讶地样子,说:你怎么看出来了的?
        老师说,我一看就看出来了,你犹豫了好半天。可能我也知道,是不是那个白白的?
        胖小孩一副被戏弄受窘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说:你知道你还问我?
        其实,大人们是想问孩子们,什么是爱。这个问,有点启发的意思,又有点征询。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孩子,从没听到别人对自己说爱。很多男孩简单地认为爱就是喜欢女孩子。他们十分不好意思——“那不好说”,又说,“那个恶心。”老师问:“爱是什么?”只有一个男孩答:“爱就是我把你抱着。”可他说,他从没想把谁抱着。
        也许,在小孩们眼里,爱是个空泛的词,痛苦才是实际的。还是那个咬牙切齿的灰衣小孩。每到周五,他都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孩子。作为“最后一个”的等待是煎熬的,他大哭。活动室的门有前后两扇,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坐在前门的矮墙上,时不时地转头向后看,恐怕错过了妈妈。等到妈妈来了,他笑得像从身体里冒出了另外一个孩子。妈妈给他穿裤子,他侧脸看着妈妈,那亲昵的神情。爱只有与痛苦做比对时,才格外明朗,也格外撼动人心。
        看《看见》。有个四岁的孩子被幼儿园老师扔进了垃圾筒,还拍照传到了网上。柴静采访他,他十分老实地说:“我还那么小,她就把我扔进了垃圾筒。”他在幼儿园里上学,十分想念爸爸。柴静问:“你想多长时间看到爸爸一次?”他天真地说:“四分钟。”“四分钟呀?”周围的人全笑了。可我听了有点难过,那“四分钟”,是非常实际的痛苦。我们长大后,却都忘了。
        我们大多数人,都不记得小时候的痛苦了。我们只记得疼痛和快乐。可小时候的痛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这痛苦得不到安慰,长大后我们就会将它施予别人。
         
        同情是社会生物链的顶端
        痛苦是天然的,爱是天然的,打人是天然的,同情也是天然的。黄衣小孩的妈妈走了,他坐在桌边怅然失神。一个小女孩在旁边剥煮鸡蛋,剥好了刚要往嘴里送,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鸡蛋递给黄衣小孩,细心地嘱咐:拿下面。小男孩在安慰之下非常听话,任由小姑娘摆布。
        还是这个小女孩,吃饭时旁边的孩子被打了,流了鼻血,老师在锅里捞了两个丸子给他,说:受伤了多吃点。又嘱咐小姑娘,茜茜也多吃点。老师一转身,小姑娘就把自己碗里的丸子挑了一个给旁边的小孩。
        一个眼镜男孩,老师问他怎么看美国的911事件,他率真地说:我觉得他们太痛苦了,想跑也跑不脱。
        一个小孩说,他恨日本人。老师问:日本人里也有小孩,也有女人啊。小孩说,不管,谁打我们,我就恨谁。老师又问:那长大以后,你打算怎么对他们呢?你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小孩说,打他们呗。说完头转了过去,十分纠结地说:就这是个难题啊。小孩知道他这样是不对的,可心里痛苦啊,该怎么对待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呢?
        同情与痛苦,痛苦与世俗,是一物降一物。在孩子们中,这个社会生物链,就已经形成了。
         
        春夏秋冬
        几个小孩坐在方桌前聊天。小男孩欺负身边的小女孩,说:莫挨着我坐。旁边的黄衣小孩也跟着学:莫挨着我坐,你莫跟我对着做。第一个小孩做出疾言厉色的表情,瞪视那小姑娘,一转头憋不住笑了,冲别的孩子说:看着心里都在烦是吧。结果黄衣小孩以手撑头,十分落寞地说了一句:我在这里很烦呢。
        小孩的世界里,时间太漫长了。天天被关在幼儿园里,心里很烦呢。大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没人在意他们呢。小孩们每天在窗子里往外看,下雨了,像时间的针掉落,树叶黄了、落了,冬天了,飘着雪,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小男孩教小女孩说星期。说,昨天星期二,今天星期三,明天星期四……小女孩急着打断他,说我会了,我会了。掰着手指重复:昨天星期二,今天星期三,后天星期四,明天星期五。小男孩在旁边非常老练地手一抬,撂着方言表扬道:对地呀。管它明天是星期四,还是后天是星期四呢?时间不计量也会过去。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入全托的小班孩子,在小床上伤心地、寂寞地睡着了,渐渐地睡成一片松散和愉悦。睡着之后,悲伤不见了。
        歌里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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