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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五首

发布: 2009-4-03 08:18 | 作者: 桑克



陌生人


没人认识你。在这架波音747上,
没有一个人是你的熟人。那位
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女人仅仅是
看起来有些相似,她绝不是上周
你在长沙见过的那位以目光向你
传递信息的女博士,她的鼻翼
有一颗淡痣,而这位也有,而且
不止一颗,像星辰分布在乡村之夜。
你想起同名的乡村之夜酒吧,
在那里,伪装成村姑的女侍穿着
低胸的礼服,洋溢着寻欢作乐的妩媚,
灯光昏暗而旋转,使你看不清女侍
黑暗的本质,甚至你怀疑她们
是由女气的少年所扮。你怀疑一切,
就像你怀疑你的学问与名声,
你果真就是报纸照片之中的那位男人?
你转过头来,按亮头顶控制板的
聚光灯,你拿起一本小册子,
一本你买了多年而从未看过的小书,
你临出家门之前,在书架上选的。
这本书和另一本,你已权衡再三,
你最后选择了《茫茫黑夜》,这与
夜机之外的景色比较匹配。你右边
坐着一位中年商人,西装笔挺,
衬衣却有一些黄软。他在看康柏电脑,
紧接着他将之合上。过道的姑娘,
兴奋地翻阅着免费的《航空》杂志:
女模特身上的丝绸睡衣以及男模特
腕上的手表,为她指引着未来。
那么你呢?黄昏时分,飞机停在青岛。
你想起一位绰号叫青岛的女同学,
她博学,羞涩,至今单身。
你有多少年没见过她?在乡村之夜,
她躲在角落里,与一位诗人谈庞德
为什么会是审判的例外?她没理睬你,
让你痛苦万分,但是临走她只拉了一下
你的手,似乎给你与众不同的待遇。
她的手与妻子不同,妻子的手
又软又白,也不像女儿的小手。
女儿的小手抓满黄沙,小腿沾着
海水的泡沫。你抬起头来,
远处的潜艇正在靠港,掀起水波,
向你这边漾来。你把书盖在脸上,
躲避着阳光。那是另外一本书,
不是手中的这本。你抬手将顶灯熄灭,
饮尽葡萄酒,把桌板塞进前面的椅背。
新的航行开始了。在梦里你看见
那个陌生人,你根本无法进入他的生活。
你从外表观察到的,也许是
经过多次转述而构成的风景。
但是,你只能相信,你必须相信
你看到的以及猜测的就是一切,
就像在迷糊之中,商人搭在你肩上的
胳膊,你把它当成过道姑娘的。
你睁开眼,不客气地将胳膊推掉。
商人继续打鼾。你盯着机舱中间的屏幕:
飞机的图标正在飞越东海。
如果飞机掉下,有谁为你悲痛?
过道姑娘?她将与你一同死去。
妻子?有这可能。青岛?一无所知。
多年之后,有人对她提起,她顶多
敛起笑容明早醒来,第一件事
就是询问过道姑娘的姓名。夜已深了,
你已睡去。你不知道身在何地,
或许你以为仍在家中宽大的双人床上。
你本能地向床沿挪动,失去拖鞋的
左脚碰到机舱内壁冰凉的皮面。

2007.8.20.14:30

 
青春

 
言论惊世骇俗而举止却相当保守。
这就是说:我说的想的让自己畏惧,
而实际上任何事情都不敢做,除了
不洗澡与留长发。或者顶多在教室
光着上身或者迟到,或者在教授
眼皮底下扬长而去,但关门的时候
却不肯让门发出过重的响声。
每当雪季来临或者雨季来临,选择
在被窝里读瓦雷里或者萨特,或者
其他大胆的新浪潮导演的剧本。
和女友的亲密程度仅限于触摸与舌吻。
热衷于革命,其实只在遭受严厉
惩罚的毕业时刻才想起组织一支
手握钢笔的游击队。但这时不过是
气话。失去了大多数黎明,而午夜的
描述越来越逼真,无数次遭遇
四点钟或者三点钟的夜景。宽阔的马路
如同广场,没有一辆车。两岸的街灯
仿佛保镖围着我。我不是霍尔顿,
但为实习学生的未来担忧过,忘了自己
更堪忧虑。对任何一个卫兵把守的庭院
自信地说过:我随时能够进去服务。
改变父母的贫穷与虚伪。但是我其实
哪里也进不去。我仍旧属于矿区或者
学校,属于一个狭窄的黑暗房间。
在稿纸上一展宏图。接近拙劣的
戏剧演出,为廉价的欢呼而兴奋,
为一个不可能亲近的漂亮姑娘偶然
而起的热切眼神。如同在大街上
或者面条店里看见过的怂恿与诱惑。
我没有后悔过。偏重读书与写诗而忘记
庸俗的生活,郊游,寒冷的经验。
不长记性。为熄灯而进行争吵,为释放
室内臭气而进行学术讨论,而且
不知道这些能否发展成为一篇史诗
或者深刻的哲学。毫无把握。
时髦地接近上帝,而非真心。
不像现在必须虔诚地祈祷。过去煞有介事
故作老练而油滑地出入于间谍网中。
仿佛一个少年在学成年人的口音与粗话。
摇滚乐和达利的胡须。没有权威,
大麻,直到两年之后,才见到她的嘴脸。
酷爱严肃地写信,重视直觉与瞬间的逻辑,
认为任何人都是潜在的同道。
不明白什么是嫉妒,不明白邪恶
对于某些人物而言是天然的藤壶。
大谈特谈无聊的益处,而无视
健康的嗜好,嫌自己的皮肤颜色过深,
个头过矮,不像一个棒球明星。
紧张的时候,夹紧双腿,扣住手腕。
向往独身在楼群之间飞行。
而这些或者那些,全是过气的回忆。
没谁对你的回忆感兴趣,哪怕
你是所谓的校园名人,哪怕你是民选的
艺术总统。我只对自己的感受有兴趣。
鲍勃迪伦或者约翰列侬,或者
其他退缩的尖刻的批评者和观察者。
不看电视。而现在没完没了地看电视。
比家庭主妇都过分。与死魂灵交谈,
现在仍是如此。这是唯一的年轻的痕迹。
负起自己的责任与难过的山峦。看透
自己的角色底细。不戴花环。不吃腌蛋。
从来没有早熟过。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折磨自己,直到心碎。从云筛之中漏去,
让风鞭蹂躏。一本正经地给天真
盖上天真的面具。对吃肉贪婪,但是怎么吃
也不增加体重。永远是半饱状态。
不喜欢坏话,却诚恳地邀请坏话的降临。
而今攻讦和诋毁来自互联网,来自其他
不曾了解的心灵角落。伤心过,但现在无所谓。
署名之中曾经暗中欣赏过几个,
并且希望住在他们的隔壁。但是
需要安慰的时候,他们在报纸和电视中
给凶手穿袜子,掸去海盗先生额头的灰尘。
不相信,现在是真正的不相信。
休想欺骗一个正在学会思考的诗人。
仍旧不会骑自行车,不会游泳。喜欢步行
与睡觉。害怕急驰而过的卡车,但对
轿车保持着轻蔑。在梦境的游泳池中
晕眩,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不能呼吸。
夸张地恐惧与叙事。更害怕电死。
抽搐着描述社会风景之中的暴戾。
在街角与陌生人交谈。把手表借给他看。
头发灰白。转动手里粗大的雪茄。
没有想过去看看大海,看看那些
阴暗的怪石。它作为名词或许能够概括
大海的一生。而这些正是我要说的骄傲。
也许不是什么骄傲,只是激情的灰烬,
灰烬之中的零散的火星,照耀着我的孤独。
 
2007.11.26.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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